但光吃野菜怎么能吃饱?
何况那些人族身后还有无数追兵,对着难民也要打家劫舍。他的茎叶都被吃光了,看不见泥土之上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根却尝到了血的味道。
“人族永生永世无尽轮回,我也曾有三百年轮回。吸收着上一代难民的鲜血,扎根在他们的尸骨上,拼命长出茂盛的菜叶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下一代难民的口粮。这样的轮回每过几十年就要重复一次,什么都一成不变,哭声、骂声、求饶声,每一次都一模一样。”
“三百年里我对这些无动于衷,只知道生长、被吃、再长。直到有一天一个母亲的眼泪落到我身上。”
“其实那片泥土已经浸泡过无数的眼泪,或许是时机已到,饮下最后那滴眼泪之后,我开始感觉到疼痛和悲伤,也开始感觉到开心和慰藉。”
石剑赫然插进泥土,血纹急速流动着,剑刃尖利地嗡鸣着,仿若众鬼嚎啕。
“我是被人族的眼泪点化,是受他们骨血滋养成精。我自他们的怨气之中化为人形,也是在成为人之后,才知道毗邻而居的人们为什么会把这里叫做‘垒枯丘’、‘乱葬岗’。”
“为了度化这里的怨气,我曾经试过一切办法,甚至将一整座山都炼化为本命剑,用我的灵台去净化它们。”
“原来神秀是这样来的。”诛翠凝神细细辨别了一会儿,摇头道,“但我并未在神秀剑气上感应到怨恨不平。”
钟情轻轻抚摸上本命剑上那些猩红的、涌动的纹路:“怨气的确都已经平息了,毕竟千年已过、日新月异。”
无论多么狠厉的恶鬼,看见人间世事变迁,曾经稍有天灾人祸就只能坐以待毙的弱小种族,竟能将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让灯火彻夜通明,架海擎天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再浓烈的怨恨不甘都会悄然消散。
那些怨魂其实要的并非是报复,而是一个解释——为什么偏偏是他们成为刀下亡魂?为什么作为人就要承受如此惨痛的命运?
难道上天赐予他们情感、心灵、和智慧,却是让他们用来感受痛苦的吗?
钟情无法回答这样问题。
命运提出的难题只能让命运来解答,他便将神秀带在身边入世千年。他们一同看过这千年来无数人的命运,终于,怨气平息,当年全身猩红的岩浆渐渐冷却、消散,变成流动在石衣中细小的暗纹。
“虽然他们不再怨恨不解,但他们仍不愿离开。”
钟情声音带上些忧虑,“千年时间足够人族投胎转世十次,他们却只愿意龟缩在这一方小小石剑之中,既无所思,也无所虑,就像我当年还未开灵智、不曾化形的时候。”
“幽冥火在黄泉深处,采摘之人稍有不慎就会被黄泉之水消弭血肉神魂。”
诛翠轻轻蹙眉,他最知道面前人对化形出的人族肉身的在意。
“难怪你会冒险涉水去寻……原来是为了他们。幸好你并未受伤。”
钟情听出他语气中有难以掩饰的落寞,心知是什么原因,不由一笑,放开手中剑柄,蹲下身慢慢挽起裤脚。
一面抬头看向身前人:“小翠,你看。”
黑色的布料之下是白得晃眼的一段脚腕,骨肉匀称,纤细得一手就能抓握。
但障眼法抹除之后,那里白皙莹润的假相脱落而下,露出苍白的骨头,和伤口边缘焦炭一样的皮肤。
诛翠呼吸一滞。
“黄泉水造成的伤口,即使疗养百年也不能愈合。”
障眼法重新聚合,深可见骨的伤口再次变作完好无损的皮肤。
钟情放下裤脚,站起来,朝面前人微笑。
“付出这样的代价,对神秀剑中的离魂却无半点作用,因为他们的怨气早已涤净。其实我早已知道这个结局,却还是贸然去了黄泉,只求一个奇迹。”
“所以后来我无比后悔,自觉聪明一世,却做了这样一件蠢事。明明曾经最不屑的就是障眼法,现在反而成为个中高手,精通到连你也看不出端倪。”
“我后悔了整整百年,直到三天前,将幽冥火种捧到你面前。”
他上前一步,握住诛翠攥得死死的手,轻轻揉捏着,哄他放松。
“那一瞬间,就好像我真正变成了人,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命运,而我的命运叫做阴差阳错、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