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宁点头。
他随即改变演奏方式,让乐队集体休止,只留下一支双簧管,在极低音区吹出一个绵长的气息。这不是旋律,甚至不是乐音,而是一种近乎呼吸的存在。然后,他让这个音逐渐升高,每升高半音,就加入一件新乐器,直到最后形成一支完整的室内乐团,齐奏一段既熟悉又陌生的主题??那是《夜行漫记》的变体,但它不再属于范宁个人,而是融合了马拉美、魏尔伦、兰波、梅特林克等所有象征主义者的精神碎片。
森林震动了。
所有乐器形的树木同时发出共鸣,枝干断裂,碎片飞舞,在空中拼合成一座悬浮的剧院。舞台中央,坐着一个身穿燕尾服的身影,手中握着一支指挥棒,却没有乐谱。
那是萨蒂。
或者说,是他留在虚界中最执拗的一抹执念。
萨蒂缓缓抬头,目光穿透时空,落在范宁身上。
然后,他举起指挥棒,轻轻一点。
刹那间,范宁脑中炸开一段旋律??《烦恼》的完整版,三百三十三遍重复的同一段和声进行。这首曲子在现实中从未完整演奏过,因为它的设计就是为了让人发疯。但现在,它在范宁的意识中完整呈现,一遍又一遍,毫无变化,只有细微的音色差异在暗示时间的流逝。
范宁没有抗拒。
他任由这段无限循环的旋律占据思维,甚至主动跟随它进入那种近乎催眠的状态。他知道,这是考验。萨蒂要用最极端的方式测试他是否真正理解“无意义中的意义”。
当第三百三十三遍结束时,萨蒂笑了。
他放下指挥棒,身影渐渐消散。
与此同时,森林崩塌。
树木化为灰烬,随风卷起,形成一道旋转的黑色龙卷。龙卷中心,浮现出一条向下的阶梯??由黑白琴键铺就,每一级台阶都在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范宁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是通往下一个时代的最后一道门。
在那之下,将是浪漫主义的余烬,古典主义的骨架,乃至更古老的吟游传统与巫祝之歌。
但他也知道,时间不多了。
现实世界正在崩溃,而虚界的边界正在吞噬一切。
他踏上琴键阶梯。
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一声遥远的钟鸣。
那不是来自任何教堂,而是来自人类集体潜意识深处,一座从未建成却永远存在的钟楼。
钟声共响了十二下。
第十二声尚未消散,范宁已不见踪影。
而此时,在现实世界的废墟之上,第一缕“惨白之光”终于降临。
它不像阳光,也不像月光。
它只是“亮”,纯粹的、无属性的、吞噬色彩的亮。
所有抬头仰望的人都在同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但他们仍能在黑暗中“看见”??
一个孤独的身影,行走在由音符构筑的阶梯上,身后拖曳着长长的乐章残影,如同彗星的尾巴。
他还在往下走。
向着更深的时代,更原始的声音,更接近源头的寂静。
而《夜行漫记》,仍在继续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