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那年曾被母亲付之一炬与旧韩府一同葬送,但上次韩子厚秘密回京时,发现院落已被修复,而今日,他才第一次回到儿时长大的家,有几个庭院的布局与儿时记忆中的模样已悄然改变,物是人非,更添悲凉。
府内一片死寂,唯有灵堂方向透着摇曳的烛光。朱兼背着韩子厚,无声地穿过熟悉的回廊,来到了临时布置的灵堂。
韩退之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棺椁之中,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然而,他双颊深深凹陷,再也看不出半分昔年那俊朗如玉的轮廓,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机的青灰。韩子厚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一步步靠近,想要伸手去抚摸兄长冰冷的面颊,指尖还未触及,便被那彻骨的寒意刺痛,猛地缩回。
朱兼沉默地站在一旁,替他警戒着四周,见他身形摇晃,几乎站立不住,想上前搀扶。
“滚开!”韩子厚猛地拂开他的手,声音嘶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怒,“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告诉我他已经成了这副样子!若我早知道……若我早知道……我定会早早来见他!何至于……何至于让他独自一人,以身犯险,走到这一步?!”他声音哽咽,泪如雨下,“我……我定能找到这世上最好的药……定能救他……定能……”
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意,上一次失控还是当年见到父亲残缺不全的尸体之时。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连至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这到底是为什么?!
朱兼依旧沉默着,没有辩解。事实上,当他第一次在京城见到韩退之时,也被对方那形销骨立、油尽灯枯的模样震惊。但也正是在那一刻,他明白了当初在末襄城,韩退之和徐清宴为何要千方百计阻止韩子厚进城。他们是不想让他看到兄长这副模样,不想让他避开。
因此,他也选择了隐瞒,没有在信中详尽描述。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在韩退之书房暗格中找到的信,递给了几乎被悲痛摧毁的韩子厚。“这是……将军留给你的。”
韩子厚接过那封薄薄的信,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他艰难地展开,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却带着颤动的笔迹。信中的内容,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凌迟着他的心脏。兄长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包括他的死,包括如何利用他的死来搅动风云,为他们争取一线生机……
看过遗书,他连那薄薄的几张纸也再也抓不住,任由它们飘落在地。所有的愤怒、质问,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边的绝望与深入骨髓的孤寂。
朱兼没有再打扰他,默默地退开几步,守在外面。
韩子厚轻轻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跪倒在了韩退之的棺椁前。冬夜的冷风从敞开的门窗呼呼灌入,吹打在他单薄的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因为他的心,早已比这寒风更冷。
没有人敢上前劝慰,整个灵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和风声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匆匆赶来的付怀仁,看到灵堂内跪在棺前、背影僵直如同石刻的韩子厚,深深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听到叹息声,韩子厚一直僵直的身体终于有了细微的反应,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来人,眼神空洞,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是你啊……”
“嗯……”付怀仁走上前,声音低沉而悲痛,“二公子……节哀……我知道你伤心欲绝,只是……你若一直在此,恐也不安全……陛下那边情况未明,宫中眼线众多……”
“嗯……我清楚。”韩子厚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又缓缓回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棺中那人清瘦得几乎脱形的脸上。明明不久之前,他还曾在末襄城与兄长把酒言欢,怎么再次相见,竟已是生死相隔,阴阳永诀?
“韩退之……”他喃喃着,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你学谁不好?偏偏要去学那个老东西?自以为是的保护,自以为是的牺牲?!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半点统兵大将的样子?死得……死得如此难看,如此不值……你真的就认命了吗?”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去韩退之额前被风吹乱的几缕碎发,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你不是自诩兄长,发誓要护我和清宴周全吗?”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你起来啊……现在有人要害你的弟弟妹妹,要害你誓死守护的韩家军……你怎么还能安心躺在这里?!你怎么能……”
“衡臣……”付怀仁担忧地唤道,生怕他真的再此疯魔了,想要劝又不知道说什么。
韩子厚却仿佛没有听见,仔细地替他整理着略显凌乱的衣冠,目光盯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最终,艰涩地吐出了一句:“韩退之,你现在……真丑。”
他紧紧抓住兄长那只已经冰冷僵硬、枯瘦如柴的手,仿佛想从中汲取最后一丝温暖,又仿佛是想将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要长睡不醒了。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他低声诉说着,像是在对兄长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你总是怪我们有事情瞒着你,可你何尝不是……事事都瞒着我们,自作主张,母亲对你说的我早就猜了个大概。只是,那时父亲他自己选的,他自作自受,还连累了母亲和你,他何须你做到此番。你该是威风凛凛、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才是。若是……我早知道……我就替你做了……”
他看着这双枯瘦的手,他的手上沾染上了许多无辜人的血,这是最正直的韩退之不能忍受的。遗书里写的轻巧,他却最了解韩退之了。他早就忍受不了自己,早就不想活了。
只是自责与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这一切本可以避免的……”不过是杀人而已,为什么这么痛苦?
“是我的错……韩退之,都是我的错……”他的声音脆弱难堪,“当初……我无计可施看清宴走……现在我依旧只能看着你走……我谁都救不了……”
明明……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这句话,他哽在喉间,未能说出。
韩子厚清晰地知道,今天死去的,不止是棺椁中的韩退之。那个曾经还怀着一丝侥幸的韩子厚,也在这一天,随着兄长的离去,彻底死去了。
他俯下身,在韩退之冰冷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立下誓言:
“韩退之,你放心。你没完成的,我帮你完成;你想做却未能做的,我替你做。你且安心去吧……过不了多久……我就来向你赔罪……”
说完,他缓缓松开手,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兄长安详的遗容,捡起信,决然地起身,不再回头,跟着满面忧色的付怀仁,一步步踏出了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