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名有仪。
自幼在吴城街头长大,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跟着漕帮的徐大娘与顾流音一同过活。我们在街巷叫卖过馄饨,也做过卖花女,在码头搬过货,挑过水。
吴城原本尚称富庶,徐大娘年轻时也是见过些好光景的。只是如今,街头巷尾多是饥民饿殍,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我能有处落脚之地,跟着徐大娘做点小买卖,还有顾流音作伴,已觉心满意足。
顾流音与我一同长大,几时被徐大娘收留的,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自我识事起,她便在我身边。直到我十岁,我们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漕帮里的老人们也都认得我们,唤我“阿仪”。
顾流音脾气不好,虽是个小姑娘,却火辣得很,遇事不肯吃亏,谁若说了句不中听的话,她便张口回骂。她生得俏,又聪明伶俐,漕帮众人都宠她,倒也没人真与她计较。
我却比不得她那般伶牙俐齿。生性腼腆,见了生人总觉拘束。可她爱往外跑,空下来就拉着我在街头巷尾疯跑。旁人看去,也不过是两个疯丫头在吴城里满街乱窜罢了。
那时,我与她一道寄身在徐大娘的馄饨铺下。大娘卖吃食,我们帮着吆喝、和馅、跑腿,一日三餐,图个饱腹。那时虽贫,却不苦。只要天还亮着,就还有活路。
如今想来,那段光景虽说艰难,却是我最无忧的时日。
后来我渐渐长大,年岁近十二三时,徐大娘的生意便渐不好做了。她只得跟着漕帮的人出船,替他们洗衣做饭,挣点辛苦钱。那馄饨铺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吴城里达官显贵不少,富商巨贾也多。我和顾流音常常悄悄议论:他们的钱到底是怎么来的?怎就能活得那般自在、无忧、风光体面?
我们想不明白,便开始做梦。
顾流音说,等她将来当了漕帮帮主,发了大财,要给我买最好看的新衣裳,让我天天吃热腾腾的馄饨。
我只是抿嘴笑,心知她这话多半是说说罢了。她向来三分钟热度,怕是过不了几月就抛到脑后了。
我原以为,这样清贫却安稳的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却不曾料到,那日的变故,如惊雷一般,打破了我所有的梦。
那日其实不过是寻常一晨。我年方十三,正倚在馄饨铺前,街上行人稀疏,生意冷清,我托着腮出神,眼神落在远处一辆华盖锦饰、极其华贵的马车上,缓缓朝这边驶来。
顾流音恰巧从铺子一侧抱着一袋面粉奔回来,步履匆匆,未曾看清前路,那马车骤然勒缰,堪堪在她面前停住。
我心头一紧,几乎要跳出胸口,忙不迭起身去拉她。却见那赶车的车夫仰着头,一副目高于顶的模样,鼻孔朝天,眼神里尽是轻蔑,像在看两条拦路的野狗。
那眼神,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是看狗的眼神。
他冷笑着,呵斥道:“好狗不挡路!滚开!这是江府的车,也敢拦着?眼睛若是没处使,索性别要了罢!”
顾流音当即炸了,怒声回道:“你嘴倒是脏得厉害!凭什么如此辱人?”
我被吓了一跳,急忙拉住她,小声劝道:“流音,莫要与他们争执——”
我们斗不过这些权贵之家。江氏在吴城声名显赫,连官衙里都有人,岂是我们能得罪的?
顾流音咬紧牙关,强压怒火,终究没再出口,只是那双眼死死盯着那车夫不放。马车稍稍停顿,车厢中忽然传出一声娇音。
那是个少女的声音,尚带稚气,听来年纪与我们相仿,却透着漠然冷意。
“怎的耽搁许久还不走?”她语气轻慢,“有拦路的,便碾过去罢了。你磨磨蹭蹭做什么?我与子度哥哥还赶着回江府呢。”
语声清脆,语意却叫人心寒。
车夫忙堆起谄笑:“是是,大小姐,小的这便——”
话未尽,只见车窗帘子被人一手挑开。
顾流音抬眼望去,我也下意识抬头,正欲低声劝她莫要直视车中贵人,却见车内坐着一位少年,年约十二三。
他眉目生得极俊,清朗挺秀,神情却带着些许不悦,仿佛一道光从帘后透了出来。他束着额带,眉头微皱,眼神澄澈又克制,举手投足尽显清贵气息。
我心中一凛——这少年既能同江家千金共乘马车,身份定然非凡。若他动了怒,我们往后在吴城街头,怕是连立足之地都难。
我几乎要跪下求饶。顾流音是绝不会这样做的,可我骨头软,只想求个饶命,不求别的。
我低着头,刚欲开口,那少年却已出声。
他说的话,着实出人意料。
“你们江家的人,皆如此么?”他微蹙眉头,语气冷淡地问身旁的少女,“对百姓如此颐指气使,倒叫我没想到,江氏这等世家,竟也能心胸狭隘至此。”
我下意识抬头,只见那位少女朝我斜了一眼,眼底满是不耐与厌弃。她确实生得极美,是个好看的美人坯子,但她的眉眼间,却莫名透着几分熟悉。
彼时我尚不知那熟悉之感自何而来,如今回想,才觉恍然。自那一刻起,我便已与她有了几分相似。
少年言毕,转头吩咐车夫向我们赔礼。那车夫面带不甘,可碍于少年的身份,也只得闷声道了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