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自按下心中惶乱,脑中飞快转念:若是佳人馆的人追上来了,我该如何应对?
却听那人唤我。
是顾流音。
她站在阳光之下,面上带着笑,眼中却透着寒星似的光。她聪明,美丽,强韧,站在那里,就像是从天而降、专为救我而来的战士。
她身旁还跟着几位漕帮的叔伯,皆手执木棍,眼神冷峻,却在望见我时纷纷围上前来,低声询问。
顾流音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我再也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
自那以后,徐大娘收了铺,开始带着顾流音上船帮人打杂,而我则留在家中,绣花做针线,卖些小物度日。我不惯水路生涯,而顾流音却仿佛天生属于船上,在漕帮中混得如鱼得水,人人称她机灵能干。
每当我听人夸她,心里便像有人夸我一般,莫名生出几分欢喜。
只是那样的好日子,终究没有持续太久。
我十五岁那年,江家的人登门而来。领头的,竟是几年前那名与我们起过冲突的马车夫。他此番换了副嘴脸,满面堆笑,对着一个穿戴体面的管事点头哈腰。
“王管事,”他舔着脸笑道,“就是她——我早跟你们说了,是个孤女,没人撑腰,安安稳稳听话,不会惹麻烦。”
我当时气得发抖。
我怎会没有家人?顾流音是我亲人,徐大娘是我亲人,那些在码头上替我撑伞送汤的漕帮叔伯们,也都是我愿意倚靠的亲人。
可我说了也白说。他们未容我分辨,便强行将我塞上了车,直送江府。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自己为何被盯上。
原来,我与江芷荑长得太像,像到足以让江家拿我这一条命,去换她那一份身份。
他们说,江芷荑落水而亡,沈家的婚约却仍在。反正那位沈家少爷只见过她一面,还有两年才成亲——只要我肯顶上,便是贵命一条。
我想拒绝。
可他们却道,要先拿顾流音开刀,接着再寻徐大娘的麻烦。
我是个怯懦之人,一听这话便慌了神。我不敢连累他们。
可在这恐惧之外,我心底,竟也悄然生出一丝心动。
我想起那年街头,十二三岁的少年自车窗望向我。那一眼干净、从容,不染尘埃。
我想起他眼中没有困顿奔命的疲意,想起他衣衫笔挺、眉目清润,仿佛与我们这样的人,隔着天与地。
我想起那些深夜不敢言说的梦,梦中我不是“阿仪”,不是孤女,不是那个被人呼来唤去的小人物,而是……
一个能坐在马车中、轻轻一笑便让傲慢之人低头赔罪的人。
梦里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我。
一个富贵安稳的人生。
自那一日起,世间再无“阿仪”。
我的名字,成了“江芷荑”。
我开始习礼数、读女诫、学规矩,穿绫罗绸缎,食细米精羹。江家对我的表现颇为满意。虽有仆从仍暗中讥我是披着锦衣的老鼠,骨子里终归不过是个脏兮兮的孤女,但明面上,我已是江家的掌上明珠。
我学不来江芷荑那般娇纵蛮横的性子,幸而上天似仍有几分怜悯——我的眉眼,与江夫人日益相似,几乎仿若她年少时的模样。
江夫人因此对我多了一分亲近,亦给予我几许母亲能给予的温情。虽那温情淡薄,却足够叫我感激。
只是,我依旧思念顾流音,思念馄饨铺里忙碌的日子,思念她拉着我满城奔跑的模样,思念徐大娘的乡音与漕帮的船影。
思念那些只属于“有仪”的一切。
顾流音仍会来看我。她每次来,皆是偷偷摸摸。江家不许我与三教九流之人来往,我也知规矩所在,可我骨子里终究还带着些街头野性。只要她愿意来,我便带她绕过护卫,悄悄进院。我们躺在床上看话本,吃糕点,笑得直不起腰,就像回到从前的吴城街头,无拘无束,自在快活。
这样的日子,终究不过半年。
随着时日流转,我渐渐觉出她的神色有些疏离。直至有一日,她来见我,神情疲惫,说徐大娘干活时不慎摔了一跤,急需郎中诊治,却凑不齐药钱。她让我去向江家讨些银两。
我却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