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柯立刻道:“多谢殿下!”
公孙眼珠一转,故意扬起声调:“诶?巧了不是,这新政的由头好像是我跟前的杨姑娘提出的吧。”
杨柯避开她的目光,转而担忧道:“这么大一笔银子挪出来,御史台怕是要弹劾伯喻……”
公孙宽言道:“放心吧,伯喻这么做并非头脑发热。庆云号这些年垄断财路,单是生丝差价,每年就从百姓手里多刮走百万两白银。伯喻此举,一是替国库先垫银子,二是借机撕开庆云号的口子。只要新政让织户直接对接外商,不出半年,三十万两不过是小头,国库反而能多收几倍的税。”
杨柯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公孙摇头感叹道:“你们啊,一个敢提新政,一个敢押上王府私产,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杨柯低声道:“大人还是别打趣了。公主殿下不也送了府里的三百织机吗?”
公孙闻言冷笑:“话是这么说,她那三百台织机,也占了行会的三成股份。”她笑着揶揄,“咱们的公主殿下,从不做亏本买卖。”
杨柯抿唇不语,公孙收敛笑意,正色道:“不过你记住,不管是公主还是绸缎庄,逃不脱三点:第一,破其根基,第二,断其枷锁,第三,予其好处。”
见杨柯听得入神,公孙从袖中抽出一卷图纸推给杨柯:“明日去行会,把工部新育的蚕茧亮出来。记住,百姓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活路,商人要的是明明白白的利益。把这两点摆到台面上,便没什么好怕的。”
杨柯笑道:“绸缎庄的老头子能有多难对付?从小到大,我跟着母亲在染坊里混,最擅长跟他们算细账、掰手腕。大人且放宽心!”
公孙听言失笑,起身拂袖,临出门时忽又道:“对了,若哪天伯喻被弹劾,你可得帮他写好辩词。毕竟这新政的始作俑者,可是你啊。”
行会议事厅内,以庆云号为首的几个大丝坊、染坊老板围坐两排,个个面色阴沉,一双双眼睛像是沙漠里的秃鹫。檀木案几上的茶盏早已凉透,浮沫凝成一层灰白的痂。屋外的蝉叫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人的脑仁儿都吵出汁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地还不来?”卢掌柜指节“哒哒哒”地敲着桌面,汗水顺着鬓角滑进衣领,绸衫后背洇出一片深色。
“沈掌柜约的是午时三刻,如今茶都凉了!”旁边绸缎庄的赵老板阴恻恻地接话,手里一把湘妃竹扇“唰”地展开。
这时,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众人目光顿时跟了过去。然而,看清来人只是沈府的小厮时,神情又瞬间黯淡下去。
“掌柜的,杨大人说马上就来。”小厮开口道。
卢掌柜抹了一把汗:“马上就来?这‘马上’都说了几回了?”
小厮为难道:“卢掌柜您也别着急,杨大人刚从绣坊出来呢,正往咱们这赶过来。”
“呵,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杨大人倒好,反叫咱们这群‘老骨头’干等着喝风!”赵老板冷笑一声,端起茶盏又重重撂下,杯底磕在案几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满屋子人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滚水,怨气在热燥的空气里越憋越浓。有人不住地抖腿,有人拿帕子一遍遍擦汗,还有人眯着眼觑向门外,目光刀子似的,恨不得把迟迟未现的身影剜出个洞来。
“这哪是议事?分明是把咱们当猴儿耍。”卢掌柜话音刚落,堂前布帘忽然被人撩起,日头白光“唰”地刺进来。
一道女声堂堂皇皇地传了进来:“卢掌柜,天热易燥,不如多喝口水。”
众人目光攸地转向门槛,只见杨柯撩袍进门,身后几个壮汉一人各抬着个木箱子,箱角铜钉磨得发亮,晃得人心里发沉。
卢掌柜将头一摆:“哼,杨大人来得这般‘及时’,便是要灌我等一肚子凉茶?”
杨柯对着众人团团一揖,脸上是温雅笑意:“凉茶消火,也没什么坏处不是?诸位的话杨某句句都记着,不妨先喝盏茶消消热气,咱们慢慢议。”
“既然朝廷都发话了,咱们做生意的,哪里有不配合的道理?”一直未作声的沈裕之终于开口,听他定了调子,其他掌柜纵使有再多的怨气也只能憋在心里。一来,杨柯是朝廷钦点的官员,二来见她年纪轻轻却和气稳重,众人也不好再为难。
卢掌柜轻咳两声:“我等不过是些操心柴米的生意人,方才言语冒犯,还望大人海涵。”
杨柯笑道:“卢掌柜客气了。”她示意小厮添茶,目光扫过每张紧绷的脸,“我虽忝居官身,却也是从小在绸缎堆里打滚的。当年跟着阿爹阿姆走南闯北时,哪回不是扒着诸位铺子里的柜台看织锦?临了还得讨碗糖蒸酥酪才肯走。”
杨柯这话半真半假,但满座掌柜虽常年呆在北方,其中大半却从江南起家,杨柯话里掺杂的几分越州乡音,勾得几个南方来的掌柜眼皮微动。
她顺势又道:“杨某初来乍到,确实该多听听大伙的难处。”
京城的赵老板扫视了众人一眼,冷笑道:“杨某?杨大人倒是把自己当自家人了。”
杨柯闻言抬头,笑意未减却多了分郑重:“在商言商,杨某今日没带官印,只带了对招子和一对耳朵。”她双手端起案上的凉茶盏,“诸位若是觉得这茶太苦,”话毕,又忽改越州方言拖长了调子,“只管泼在杨某身上,顺便告诉杨某,你们想喝的是蜜水还是酸梅汤?”
话音落下,几个老掌柜神色松动,放下了茶盏,卢掌柜碾鼻烟壶的手指也顿在半空,缘是这话里的软糯乡音,与他们少时在越州码头听惯的船娘小调一般无二。
卢掌柜首先开口,语气也松软了几分:“既然杨大人要听真话,我们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是不愿配合官样,实在是有些难处摆不上台面。”
赵老板却截道:“杨大人若要咱们按按行会价统销丝绸,可惜这些银子还不够给我家老夫人塞牙缝!”他重重叩了叩桌沿,震得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滚动,“官标蚕种吐丝量比民种少三成,等于白扔三成银子!照这么算下去,下月怕是连织机的油钱都凑不齐!”
“可不是么!”云锦庄的孙娘子紧跟着拍桌,“杨大人,我和你娘也是老相识了,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讲。朝廷规定的民样规制也太严了!连缠枝莲的花瓣数都得按官样来,多一瓣少一瓣都要打回重绣。咱们绣娘的眼睛都快累瞎了,工钱还不够买明目药!”
“各位,”沈裕之忽然轻叩茶盏,“杨大人是朝廷钦点的大人,既然拿了官银,自然该替咱们向上头说话。”他慢悠悠扫过满堂激动的掌柜,目光最终凝固在杨柯身上,“杨大人,您方才也听到了,赵老板说的蚕种吐丝少、孙娘子讲的绣纹规制严,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损耗啊!您若是能替咱们求个‘损耗免责’,往后官样绸缎出了差池,咱们也敢担待不是?”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变了脸色——谁都听出了话里的陷阱:若杨柯真应了“损耗免责”,将来官样出了差池便是朝廷追责,可若不应,又显得她不肯替商户着想。
满室掌柜的目光齐刷刷钉在杨柯脸上,只等着看她如何接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