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氏没理会赵氏让座的客套,她径直走到屋子中央,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扫过简陋的陈设,最后落在赵氏那张憔悴的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像一朵吸饱了水汽的、膨胀的毒菌。
“弟妹啊,可不是天大的喜事砸到咱忘夏丫头头上了嘛!县衙当差的李税官,李老爷,知道吧?正七品的官身!前头那位夫人福薄,去年冬里没了,如今要续弦。李老爷那是什么人物?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把闺女往他府里送呢!偏生咱们忘夏丫头入了贵人的眼缘!这不,李老爷那边托了人,正式递话儿过来了!”
她朝身后婆子努努嘴,一个婆子立刻上前一步,将托盘上盖着的红绸掀开一角,露出一份泥金红帖。
“瞧瞧,这可是县衙里头正经的官媒送来的婚书!庚帖都合过了,八字是天作之合!”
文氏的声音拔得老高,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赵氏和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莫失俭心上。
“这等体面,打着灯笼也难找!忘夏丫头嫁过去,那就是正经的官家娘子,吃香的喝辣的,连带着咱们整个莫家,脸上都有光!爹娘听了,也是欢喜得很,直夸忘夏有福气,给咱们家添了光彩呢!”
“哐当!”
一声脆响突兀地炸开,是赵氏失手碰倒了旁边小几上晾着的几只刚拉好坯、还未来得及上釉的素胎小碗。
洁白的瓷胎摔在潮湿的青砖地上,顿时四分五裂,碎瓷片飞溅开来,有几片甚至滚到了文氏光净的绣鞋边。
而赵氏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像地上那些破碎的素胎一样惨白。
她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摊刺眼的碎片,身体微微发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寒流瞬间冻僵。
角落里,二叔莫失俭佝偻着背,原本就畏缩的身影更是矮了几分,几乎要蜷缩进墙角的阴影里。他的头埋得更低,盯着自己磨得发亮的旧布鞋尖,两只粗糙的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布料,指节用力到发白,却连一声轻微的抽气都不敢发出。
死寂。
只有窗外逐渐又起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
文氏脸上那朵精心培育的笑容花,被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惊得僵了一瞬,随即被一层薄薄的愠怒覆盖。
她嫌恶地瞥了一眼鞋边的碎瓷,仿佛那是极其污秽的东西,绣着繁复牡丹的鞋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离那堆狼藉远了些。
“哎哟喂!”文氏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声音尖利起来,“我说弟妹,你这是高兴过头了,还是存心触忘夏丫头的霉头啊?这大喜的日子还没到,就在屋里摔盆砸碗的,像什么话!碎碎平安?呵,也得看是什么东西!这素胎碗值几个钱?摔了也就摔了。可李老爷这门亲事,那是金镶玉的体面!可容不得半点晦气!”
她刻薄的目光扫过赵氏惨白的脸和莫失俭缩成一团的窝囊相,最后落在依旧低着头、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的莫忘夏身上,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脸上的神色更是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优越。
“行了,婚书庚帖都在这儿了,爹娘那边也都点了头。日子紧,李老爷那边等着呢,就在下月初六。你们二房也赶紧准备起来,该置办的衣裳头面别省着,该教的规矩也得抓紧教!别到时候出了岔子,丢了咱们莫家的脸面,让李老爷不痛快!”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加重了语气,“这桩姻缘,可是咱们莫家老宅的脸面,更是关乎咱们窑口往后的营生!懂吗?”
“这婚书还说给你们看看,我看现在也不用了。”
不再看二房三人任何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自己的眼睛一般,文氏挺直了腰板,由莫念秋搀扶着,像一只斗胜的锦鸡,趾高气扬地转身走了出去,婆子们紧随其后,那抹刺眼的红绸很快消失在门外。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湿冷的空气,却将一股更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彻底锁在了这间狭小的厢房里。
赵氏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腿一软,整个人顺着小杌子滑坐到冰冷潮湿的地上。
她看着眼前那摊白得刺眼的碎瓷片,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碎瓷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她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悲鸣硬生生堵了回去,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夏儿…夏儿啊…”她终于从指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呜咽,“娘…娘没用…娘对不住你…”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想靠近窗边那个沉默得像一尊瓷偶的女儿,却浑身脱力,只能徒劳地伸着手。
莫忘夏终于缓缓抬起了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没有愤怒,只有一片空洞的漠然。那双原本清亮、映着瓷器般光泽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擦不掉的窑灰。
她垂下眼睑,视线落在那堆碎瓷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极其缓慢地,将一直捻在指尖的那一小块湿润瓷泥,放回了窗台边的泥盆里,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音。
莫忘夏很清楚,自己的爹和娘不能给自己做主。
不是没法,是不能,是愚忠愚孝外带没有儿子的不能。
她站起身,绕过地上啜泣的母亲和那摊狼藉,走到墙角那个堆放杂物的矮柜前,默默打开了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几件制瓷的工具:修坯的刮刀,画彩釉的毛笔,还有一把打磨得锋利、用来刻划纹饰的薄刃刻刀。
冰凉的铁器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冷光。
莫忘夏伸出手,指尖在几件工具上方悬停片刻,最终,极其缓慢地,落在那把刻刀的刀柄上。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她纤长的手指合拢,将刻刀紧紧握住,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刀柄上粗糙的木纹,深深硌进她的掌心。
她只是握着,背对着父母,身影单薄而僵直,像一尊在窑火中烧制过度、随时可能迸裂开来的素白瓷瓶。
窗外豁然响起雷声,随之暴雨袭来,雨声打在院子里的青砖上,噼啪作响,仿佛要将这老宅的一切都冲刷干净。
藏在窗下的莫恋雪还有些愣怔,随后反应过来什么一样直接冲入暴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