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得慢,谷雨在快到中午时才到达大兴南海子附近的庄子。
张来财得知消息,早就来庄子路口等着。谷雨如今的身份尴尬,他从骡子上下来,毕恭毕敬在车外叫了声“姑娘”。
青兰打开车帘,谷雨从车窗看出去,张来财裹着一身素净的厚袄子,帽檐上落了一层水珠,大胖圆脸上顶着两坨红。想必是天气冷,他等了太久,脸被寒风吹成这般。
谷雨以前见过两三次张来财,在说话时,总是眼珠朝天上看,或者只拿眼角斜看着人。声音从鼻孔里喷出来,高高在上不屑一顾,仿佛说话都是恩赐。
包衣阿哈地位低,连佃户都看不起他们。不过张来财也只是轻视,克扣吃穿,不敢轻易惩罚。
毕竟,包衣阿哈是世袭奴才。要是打伤打死,要上报到督捕衙门,庄子也缺了苦力干活。
谷雨从没见到张来财如此恭敬过,心情滋味很是复杂,靠在车壁上,一时未曾做声。
青兰便说了句:“天气冷,快些赶路吧。”说话间,合上了窗棂。
马车下了官道朝庄子驶去,路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杨树,分割成整齐的地中,冬小麦绿油油。
大兴地势平坦,京城的粮食果蔬大半都来自这里。谷雨家的茅草土屋在一片枣树林边,门前有两颗柿子树。
马车停下来,青兰先下去,站在车门边,朝谷雨伸出手,“姑娘小心。”
谷雨没有去搭她的手,拉紧风帽利落下了车,待看到眼前的景象,一下怔愣在那里。
几座苇棚将茅草土屋挡得严严实实,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旁边支起来的草棚下,挖了几眼灶,大锅中冒着热气,妇人在忙着白煮猪肉,和面。
旁边的枣树林仍在,柿子树从缝隙中伸出枝丫,顶上挂着一只被鸟琢剩下小半,红彤彤的柿子。
谷雨从不知家中有这么多亲朋,物是人已非。
常明指挥人将带来的炭与一应之物搬进去,法保也从苇棚中走了出来,偷偷打量着谷雨,欠身客气叫了声:“姑娘回来了,姑娘请节哀,还请保重身子为上。”
谷雨屈膝福身道谢,法保忙朝旁边避开,走在前面带路。见到他们前来,所有人赶忙避开。
正屋正中长条凳上放着一具漆黑的棺椁,棺椁头点着一盏长明灯。棺椁前的火盆中,堆了半盆纸钱灰。
谷冬神色茫然跪在孝子的位置上,他被收拾一新,崭新皮袄外套着粗麻孝服。瘦得皮包骨的脸颊,肌肤紫红皲裂,放在身侧的手黑乎乎,长了冻疮的地方涂了药膏,油光铮亮。
看到谷雨进来,谷冬定住的眼珠终于动了下,一瞬不瞬盯着她。
谷雨上前磕头上香,不知从何处来的几个妇人,呜呜开始抑扬顿挫哭灵。她哭不出来,往长明灯里加了点灯油之后,就在谷冬身边跪下。
青兰陈婆子跟着跪在她身后,一边低声哭泣,一边递来纸钱。
谷雨接过放进盆中,纸钱卷着火苗升腾,屋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的气味。她微微仰起头,屋顶的茅草没更换过,有些已经腐烂,能隐约看到稀疏的天。
谷冬朝着谷雨靠了过来,他也不说话,低头抠着露出来的皮袄。
跪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青兰陈婆子起身搀扶起她,“姑娘且下去更衣。”
谷雨站了起身,谷冬跟着仰头看来,她便顺手拉起了他。
原来她住的西屋收拾过,窗棂用厚纸重新糊过,土炕上叠着厚实的被褥。炕烧得旺,墙角笼着炭盆,透风的屋子也暖融融。
谷雨脱掉风帽,常明亲自送了茶水到门口,陈婆子上前接了进屋。青兰倒了盏茶递过来,开始整理行囊。
谷冬紧贴墙站着,呆呆看着青兰陈婆子她们忙碌。他已经七岁,因为瘦弱,看上去像是只有四五岁大小,已经在庄子上放了两年的羊。
谷雨放下茶盏,朝他招手,“你过来。”
谷冬走了上前,谷雨摸了摸他身上的衣衫,问道:“你冷不冷?”
“不冷。”谷冬声音极小,掀起皮袄给她看,与她极像的双眼中迸发出光芒:“姐姐,是新皮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