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婚约,一直是他心中最沉重、最难挣脱的枷锁。
而如今,在这一刻,在她颤声落泪、告诉他那道桎梏已由黎斐城亲手解开之时,他竟心生一种几近荒谬的感激。他感激黎斐城,感激他临终仍念及阿衡的安稳与尊严,将那道阻他靠近的藩篱,亲手拆除。
“我在,我在。”他低声呢喃,唇轻贴在她鬓边,声音近乎颤抖。
庄玉衡伏在他怀里,心绪翻涌如潮——她想起黎斐城临死前将她的幸福放在首位,想起那一日血染吊桥、生死断裂的诀别,想起独守一线天时的冰冷与绝望,与黎安刀剑相对时的悲愤,想起武功尽废后躺在县衙中的无助与羞愤,想起决定只身入京时那一念的孤注一掷……每一段过往皆刀刀入骨,却无人可诉。
她瞧着时时镇定,实际上,刻刻彷徨。
而如今,她终于落进这怀抱,悲痛如决堤洪水,刹那间再难遏止,哭声止不住地拔高,似要将心中沉埋许久的委屈与崩溃一并倾泻而出。忽听门外一声轻响,有侍女低声唤道,“女郎,怎么了?”。
庄玉衡一惊,连忙将沈周往被中一推,含糊地回应道:“是我做噩梦了,没事,你们退下吧。”
侍女不敢退下,语带惶急,不安地低声问道:“姑娘可是身子不适?是否请医师过来诊治?”
“无事。”庄玉衡强压住喉中哽咽,低声打断,尽量使语调平稳:“我只是做了噩梦,已无大碍。你们退下吧。”
外头静了片刻,才传来脚步渐远的细响,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
沈周缓缓倒回枕侧,倾听着她略带鼻音的呼吸,感受到她脸颊的泪痕已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那一点一点的湿意,似轻柔,却烙骨——像她一路走来的每一步,披风带雨、寸寸血尘。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与她的重逢,她应该从容清灵,衣袂翩然、如山鬼般灵动,如少年时的光芒万丈。但从和庐山到此间罗帐,她走的竟是一条风刀雪剑、血雨腥风的路。伤痕累累,千疮百孔。如今,她终于停在了他面前,像一只被风雨打湿的小兽,藏不住遍体鳞伤,却伪装坚强,默默隐忍。
他的心,从未有如此柔软过,也从未这般疼痛过。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在她鬓边停顿了一瞬,像是犹疑,又似决然,然后将她轻轻拉过——
是她先扑入了他的梦里,如今也该让她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
庄玉衡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被他揽入怀中。她倏然一惊,慌忙伸手抵在他胸口,抬起脖子,想要与他拉开距离,“小师叔,我不是孩子了。方才只是一时失态,你……你不用这样安慰我。”
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微微的羞赧与挣扎,仿佛下一句就要说出“你我有别”,将两人再度置于那咫尺天涯的距离。
沈周却静静地望住她的眼睛,目光沉稳而专注,仿佛要将这些年隐忍的所有情意都投进她的瞳仁中。他的喉结轻动,声音低沉微哑,含着百转千回的忍耐与爱恋:“我从未,把你当晚辈看。”
一句话,恍若霹雳轰然劈入她的心湖,震得她怔在当场。
庄玉衡怔住了,愕然之中却又有种“果然如此”的了悟——这一切的守护与沉默,从未只是单纯的同门之情。
可这句情话来得太突然,她一时竟不知所措,还未从惊愕中回神,沈周已缓缓伸手绕到她后颈,掌心微紧,将她扣近。
她尚未来得及挣脱,沈周已抬起头,带着隐忍至极的温柔,迎上了她的唇。
这一吻,没有少年情爱的轻狂,也无市井情话的轻浮,有的只是岁月长河中沉潜的深情,如泉眼初破,如旧雪初融。
庄玉衡心中骤然空白,竟连反抗都忘了,只任他搂着,翻身将她轻覆进锦被之中。
罗帐深垂,烛影温驯。天地无声,时光仿佛在此刻凝固。
唯有沈周压抑多年的情潮,在寂静中悄然炸裂、汹涌翻涌,破禁而出,激荡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