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nbsp;nbsp;nbsp;第二批鞋子进货的第三天,三家鞋店的老板就联合找上门了。佣人打开门,三人扑通一跪,把程蕙琴都惊动了,连忙把人请到客厅。三人中最能言善辩的金老板于是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恳切道:“何二太太,我们知道你不缺钱,但我们是真心做生意的。你现在觉得好玩,等兴奋劲儿过去了,也就不打这个主意了;我们一旦破产了,再把店建设起来是很难的。何苦祸害我们呢?”
nbsp;nbsp;nbsp;nbsp;霍眉说:“我也是真心做生意的。”
nbsp;nbsp;nbsp;nbsp;潘老板怒道:“生意不是这样做的呀!你若开家鞋店与我们公平竞争,届时我们一定去给何二太太捧场;在大街上贱卖鞋子是怎么个事?”
nbsp;nbsp;nbsp;nbsp;霍眉眯起眼睛:“犯了法律法规吗?”
nbsp;nbsp;nbsp;nbsp;“反了公序良俗!”
nbsp;nbsp;nbsp;nbsp;金老板连忙示意潘老板噤声,又是一副很恳切的样子,“时风公司的口碑向来很好,二太太这么做,会影响到何先生的生意。做生意的都是一个圈子,还是和气生财。”
nbsp;nbsp;nbsp;nbsp;第三位一直没讲话的杨老板已经须发皆白了,始终插不进话,很焦虑地不是搓手,就是掏出烟来抽。他一抽烟,霍眉也想抽,立刻就不耐烦了,“影响哪个何先生呀?我那个何先生在时风公司占得份额不多,他的收音机一年都卖不出几台。若你们要因此抵制何二爷,权当我为我丈夫做一件好事了。”
nbsp;nbsp;nbsp;nbsp;“哎?这是什么话?”金老板震撼道,“何二爷——我们什么时候说要抵、抵制何二爷?”
nbsp;nbsp;nbsp;nbsp;由此可见,大家都怕何炳堃,背着他也不敢说坏话;当着何炳翀的太太,却敢明晃晃地威胁“影响生意”,可见也都有双明亮的眼睛。霍眉心中叹息,一下都没力气吵架了,只叫宝鸾送客。
nbsp;nbsp;nbsp;nbsp;程蕙琴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跟不熟的人,她向来不愿意说话。等人走了,才问她:“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在街上贱卖鞋子?”
nbsp;nbsp;nbsp;nbsp;霍眉笑嘻嘻地一点头。她轻轻皱起了眉,“你做什么生意?胡闹!居然还进了一万的鞋子。”
nbsp;nbsp;nbsp;nbsp;“跟五万三千两百零一比起来,一万算什么呀?她花得,我就花不得?”
nbsp;nbsp;nbsp;nbsp;说这话时,霍眉仍带笑,眼睛却眯着,目光在其中凝聚成灼灼发亮的一点,好像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狩猎者。嫁过来这么久,她还从没还过程蕙琴的嘴,此刻倒使得程蕙琴一怔,仿佛被刺痛了,“什么她花得你花不得?我只是说,你拿这么多钱去对付几个本本分分做生意的老板——”
nbsp;nbsp;nbsp;nbsp;“人家老夫妻本本分分想拍个瓶子,他们是真心喜欢;瓶子却被根本就不珍惜的人拍走了,他们就不可怜?”
nbsp;nbsp;nbsp;nbsp;其实按理说现在何炳翀不在家,程蕙琴是主人,现在打她几巴掌都是轻的。但她太了解程蕙琴是什么人了。程蕙琴原本只想批评她的行为,对事不对人的,结果她老提摩根,明显是对人不对事,再好的脾气也恼了,“你给我回房里去!”
nbsp;nbsp;nbsp;nbsp;霍眉噔噔蹬上楼,关上门。程蕙琴跟在后面,在门合上的一秒前,看见了桌上那尊送子观音像,倏忽就心软了。
nbsp;nbsp;nbsp;nbsp;怪不得她老针对摩根呢,她来这么久了,一个孩子都没怀上,大概看着孩子就程蕙琴绞着汗巾子在栏杆边上靠了一会儿,想着,女人呐。
nbsp;nbsp;nbsp;nbsp;晚上程蕙琴屏退宝鸾,亲自叫霍眉下楼吃饭。霍眉在屋子里把英文字母朗诵得震天响,就是不理她。程蕙琴被这近乎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再一次敲门,“出来吃!”
nbsp;nbsp;nbsp;nbsp;命令式的。
nbsp;nbsp;nbsp;nbsp;“真不吃?有你喜欢的春笋炒肉。”
nbsp;nbsp;nbsp;nbsp;怀柔式的。
nbsp;nbsp;nbsp;nbsp;“我晚上不许厨房传宵夜的啊。”
nbsp;nbsp;nbsp;nbsp;威胁式的。
nbsp;nbsp;nbsp;nbsp;霍眉见好就收,垮着一张脸出来,实则心里美滋滋,觉得自己被极大地重视了。不吃晚饭,也就是饿一下肚子的问题,跟她程蕙琴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者,她可以让宝鸾去弄点点心来填饱肚子,只是点心太甜,晚上应该吃些有镬气、咸鲜口的饭菜,肠胃才舒服。但这跟她程蕙琴又有什么关系呢?
nbsp;nbsp;nbsp;nbsp;程蕙琴偏偏三顾茅庐地来请了!
nbsp;nbsp;nbsp;nbsp;然而程蕙琴对她的关爱到了第二天便难以为继了,第二天,华商总会的副主席找上门来了。刚坐下,就发表了一篇语重心长的演讲,大意就是霍眉这样乱搞会影响市场生态。她现在把香港最主要的鞋店拖垮了,自己一家独大,倘若有一天甩手不干了,整个新界的皮鞋供不应求,会给经济市场带来极大冲击;再者,华商总会坚决反对搞垄断
nbsp;nbsp;nbsp;nbsp;连老太太都坐下来了,虽听不太明白,到底态度很好地听着;程蕙琴听得明白,因此很紧张。
nbsp;nbsp;nbsp;nbsp;霍眉忽然打断问:“新界少说也有五十多家鞋店,为什么我就算垄断了?”
nbsp;nbsp;nbsp;nbsp;“何二太太,除了这三家以外,其他都是小店,怎么竞争得过呢?”
nbsp;nbsp;nbsp;nbsp;“那么垄断了会如何?”
nbsp;nbsp;nbsp;nbsp;副主席在船宴上是见过她的,现在见她穿日常藕粉色旗袍也是有一番风味,一眼一眼颇不好意思地看着她,“我们会监管,罚款。如果你定价过高、质量太差,会勒令整改,否则不许营业这还是因为何先生是我们的重要会员。”
nbsp;nbsp;nbsp;nbsp;“我是认真做生意的,不会故意扰乱市场,乱定价。你们大可以监管。至于说罚款,罚多少?”
nbsp;nbsp;nbsp;nbsp;“一千零三十五。”
nbsp;nbsp;nbsp;nbsp;“一千五。”霍眉微微颔首,“主席,给你带来麻烦,我诚心到个歉,多的就当捐给商会了。至于说其他小鞋店,我会扶持他们。今年我开业,给他们每家发五百的津贴,算不算厚道?”
nbsp;nbsp;nbsp;nbsp;副主席的原意是来劝她收手,话说到这个地步,忽然想着:算了,这个女人有气魄,会做成功的。
nbsp;nbsp;nbsp;nbsp;程蕙琴很谨慎地把老太太扶回房了,霍眉留副主席吃了顿晚饭,再让林杰送他回家。晚上刚背完英文单词,宝鸾进来唤她,说老太太找。
nbsp;nbsp;nbsp;nbsp;其实霍眉已经不像初来时那样怕老太太了。原来她对“婆婆”这个身份的印象就不好,好像自己从媳妇辛辛苦苦熬成婆婆,就是为了在新一代媳妇身上出一口恶气的;加上第一天老太太非要她戴上那串金猪牌,更坐实了恶毒女人的标签。但实际上,老太太就再没逼她做过什么事情了,不管她把自己打扮得如何花枝招展、参加多少聚会牌局、几点回家,不仅不管她,甚至避着她,眼不见心不烦似的。只是待在自己那个烟雾缭绕的屋子里,与世隔离地侍奉佛祖。
nbsp;nbsp;nbsp;nbsp;推门而入时,她就正在拨腕上的檀木串珠。霍眉背手靠着门,讷讷喊了一声:“妈。”
nbsp;nbsp;nbsp;nbsp;老太太的手指顿在一颗珠上,那颗珠因为年岁
nbsp;nbsp;nbsp;nbsp;太久已经干裂了,她便把指甲插进去、左右滑动着,表演自己的节俭。也不让她坐,开门见山地道:“我向来是与你井水不犯河水的。然而你既进了我们家门,也就代表我们家的脸面,怎么好在外面兴风作浪的?”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