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没有愿望了。
便答应了师父,点了戒疤,成了渺音寺的佛子。
他日日端坐莲花台,诵经打坐,听众生的贪嗔痴怨。
有那富甲一方的老爷,娶了十八房姨太太,也未能得个一儿半女的,跪在佛前痛哭流涕,说自愿捐出一半身家,只求留下一丝血脉。
有苦读二十年圣贤书的秀才,月月来上香,祈求能发一笔横财,捐个官儿当,他家一贫如洗,妻子整日挖野菜,也不够一家子充饥。
更有孩子生病,母亲长跪佛前祈祷的,说宁愿以命换命,只愿自己的孩子能够康健。
拜佛的人来来往往,哭泣时或真情或假意,钟青原从不开口,只坐在莲花台上敲木鱼,冷眼看着一个个面容愁苦的信众,跪倒在他的脚下,求佛祖饶恕他们的罪孽,予他们慈悲。
直到他看到了那个背着个奄奄一息的女儿来求佛的农妇。
因为那农妇不求康健,求的是往生。
农妇年纪尚轻,面黄肌瘦却不掩旺盛生命力,嗓门大得佛堂中能听到回声,哄女儿吃饭时声音却细如蚊呐,她女儿每次在她的劝哄中都会咧起嘴角笑起来。
母女俩每天都笑吟吟的,她们也不跪拜,母女俩站着就将愿望讲了,“希望佛祖保佑我们早日死亡。”
她们没有尽力去祈求神佛庇佑,也好似并不期待结果。
实在是奇怪的人,钟青原觉得有些好奇,但他仍旧没有开口问询她们。
师父告诉过他,作为佛子,只需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冷眼旁观,才是慈悲。
他不懂,但他照做。
钟青原听够了耳畔哭求,他浑身被燥热空气蒸出了一身汗粒子,要喘不过来气,便起身去到寺庙后院,想寻得片刻耳朵清净。
一进后院,便看到那母女两人在茂盛葳蕤的菩提树下纳凉。
时值夏日,晴空万里无云,树叶罅隙漏进来的光在她们平静的脸上游移,风吹蝉鸣,母亲坐在石凳上,女儿坐在地上铺着的草席上,趴在母亲腿上,斑驳光影下可以看到她眼睛处闪闪发亮。
“娘,下辈子我还让你当我娘。”
“那娘真是有福了。”
“娘,我困了。”
“那你就睡吧。”
那个女孩儿说完话,又睁开眼睛朝上看向自己母亲,看到母亲眼睛中仍是笑意时,便也笑了起来,然后她嘴巴张开,却没有声音传出。
钟青原辨出她应该又喊了声娘,因为农妇笑盈盈铿锵有力应了声欸。
女孩儿伸手想要环抱住母亲腰身,可两只枯瘦手掌还没圈好,两只胳膊便晃荡着垂落了下去,身子接着也要滑落,农妇忙伸手揽住她。
农妇仍然在笑,只是笑着笑着,眼睛便在日光下反射出粼粼水光,像是小小井口盛不下那么多清冽井水般,荡漾着便涌了出来。
钟青原静默片刻上前去,“阿弥陀佛,施主节哀。”
农妇忙伸手抹了把脸,朗声回道:“谢小师父。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来的时候已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