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一切都没了。
钱财,衣裳,过所。孟柔捧着那张辨不出原来样貌的文书,远远望着城门口,一时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天色渐晚,城门口的队伍也渐渐缩短,医工披着裘衣带着箱笼,显然也是要出城,可他却好似并不着急。
方才孟柔慌张翻找时,他便一直冷眼看着,见她现在垂头丧气,呆若木鸡的模样,医工反倒提了提唇角。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我的过所。”
孟柔捧着那张湿哒哒的字纸翻来覆去地看,小心翼翼地抹平上头的褶皱,抹去上面的水迹,就像这样便能从里头再翻找出份新的来。
“你是贱籍,怎么可能办下过所?”医工却疑惑道,“况且长安、万年两县经发的过所皆有定规,需以黄檗纸为底,以宣城墨书文,再加盖朱砂官印,浸水不化,火烧留痕,你的这张……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是戴怀芹给她的。
孟柔被江铣困在偏院,珊瑚和砗磲把守着院门不肯让她出去,她只得托傲霜向东院递话,她不想再害戴娘子和五郎之间生分,也不想再污损五郎的声名。有了江铣先前闹得那一场,戴怀芹很快就让菩提来传话,说她要的过所已经准备好了。
一切只等府里办喜事,这天来往宾客众多,江铣也得留在外院。孟柔便能趁着人多眼杂顺利脱身。
医工见她不答,心中便明白几分:“守城的武侯一日要过手千百份文书,你这份过所假得不能再假,连我都能辨识出来,何况他们?私渡关津虽然罪不至死,但是伪造通关文书却是死罪,按律城卫可以当场格杀而不被问罪。”
况且孟柔是逃奴。
一个逃亡走失的奴婢,便是死在关口,又有谁会多说什么。
孟柔反应过来:“她想要我死。”
太可笑了。
崔有期和傲霜要算计江铣,要利用她给江铣下药;戴怀芹生怕江铣娶不了长孙镜,也急着赶着要让她滚出江府。孟柔恨江铣,也恨傲霜,她恨他们所有人。她自登上那座马车上了长安,进了江府之后,没有过过一日安生日子。所有人都嫌弃她,厌憎她,却又利用她。
尤其是江铣。她自问这三年来对他也算用尽真心,即便他不曾将她当作妻子,她却是确确实实将他当做丈夫爱重。可这三年换来了什么?换来二两金子,换来她无家可归。
倒不如当初大家说明白,说分明,说她只是个二两黄金买来伺候人的婢女,也不至于连一颗心也白白送出去让人践踏。
既然他们都想着利用她,孟柔便干脆做成一个局,让他们每个人都得偿所愿,也算是她送给江铣的一场报复。
本以为是她在算计人,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让人算计。
孟柔捧着那张“过所”,呵呵笑起来。
戴怀芹想要的不是让她离开长安,而是想让她死。是啊,就算她走得再远,还能有阴曹地府那样远吗?她死了,江铣的名声自然能够得以保全,她也再碍不着江铣娶他的新嫁娘了。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好好的一个人,平白无故来到这长安城里,相濡以沫的丈夫变了个人,母亲和弟弟也都弃她远去,钱财、衣裳,都没有了,就连良籍的身份也被人给抢走了。
他们还想抢走她的名字,只因为她冲犯了贵人名讳。
他们什么都要抢了去。
西沉的夕阳被城墙挡去大半,只剩下一线晖光照耀在金黄色的砖瓦上,像是给墙面镀了一层薄金。
孟柔疯疯癫癫地发了一会儿痴,扔开手上成烂泥一样的字纸,捡起脏兮兮的包袱皮,拍了拍衣衫上的灰泥起身。
医工道:“你要去哪?”
孟柔摇了摇头:“不知道。”
送她过来的老丈说,如果快到宵禁还没出城,便得赶紧进坊里寻客店落脚。她出不了城,又身无分文,只怕连客店也住不上。
只能先进坊里碰碰运气了。
孟柔很快想到办法:“我虽然是贱籍,可贱籍两个字又不是写在脸上的。若只是短工,应当无碍。”
等攒到钱,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弄到过所出城吧,就算不能出城,其实也没有什么的。就像她方才对洪宝儿说的一样,长安这样大,难道江铣真能一寸寸翻过来不成?他们都不想让她好好活下来,她偏要活,她不信这样偌大一个长安,还能没有她的立锥之地。
就算最后当真不行,她也争过了。
总好过再回到江府,做一个目盲心聋的烛台。
医工看看天色,确实已经很晚了,城门处的队伍早已经走光了,就连守城卫也姿态散漫,准备关门等待宵禁了。
他等待的人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