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聿突然伸手抓了它一下,但是鬼火没有尸体,他的手指很用力地从那团蓝色的虚影中间穿过去了。
很明显梁聿不想提那件事,但是这蓝色的鬼魂很不识趣,紧接着还在继续讲:“你帮我找到生前的记忆,我说不定可以帮你找到你妈妈的鬼魂。”
它飘到车窗前,浑浊的玻璃上却没有任何蓝色的踪迹,鬼魂静静待了一会儿,知道梁聿此刻没办法开口跟他讲话,于是就不再继续说了,给他考虑的时间。
警车拐进了中新路的警局分部,两个警察领着梁聿进去,让他坐在大厅的凳子上稍等一下,然后拉开门进了办公室。
现在是吃饭的时间,大厅里没几个人,只有一两个在接电话的女警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梁聿坐了一会儿,被鬼火靠着。
“你总贴我这么近做什么”梁聿挪了一寸距离。
它逼过来:“我太虚了,需要一点成年男人的阳气。”
他冷笑一声:“你是女妖精!”
“以前是个人。”它嗓音怅惘,“现在是个魂。”
“刚刚我说的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鬼火在他手背上玩儿蹦床一样跳来跳去。
梁聿两眼望着前方,虚掩的办公室门里透出来微弱的说话声,几个办公的警察在吃饭时间讲着闲言碎语,说裕中区廉租房那片儿最近怎么又死人了,搞得人心惶惶的。
另一个人说死的都是老家伙,反正命数本来也到头了。
梁聿突然想到孙老头。
他第一次见孙老头的时候,人就是傻的。
那时候梁聿刚从家里逃出来,屋子里太闷,他就蹲在门口吹风,孙老头从大门口进来,手里拎着两个包子,拖着步子从他眼前经过,又退回来,平静苍老的脸上突然变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他厉声喊他“小曜”,具体是哪个“yao”,梁聿不知道,也许是带了口音的“小幺”,无所谓了,反正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孙老头唉声叹气,说他怎么又到处乱跑,万一被人贩子拐走了怎么办,应该好好待在家里等着妈妈来接他。
梁聿皱着眉,知道他认错了人,刚要不耐烦,老家伙又叹气道:“真是的,一直等你回去吃饭,给你买的那鸭肠鸭掌、毛豆,从昨天放到今天,再不吃就坏喽,我刚刚又去买了两个鲜肉包子,前几天不是还一直缠着我要!”
他怔了一会儿,想到妈妈以前还在的时候,家里也是吃这些便宜的卤菜,三四块钱能吃两顿,煮一碗稀稀拉拉又烫的粥,有时候还能再买点儿鸡爪鸭架什么的,但是他妈不吃内脏,他爸又不着家,基本买回来就只有梁聿一个人吃。
就那么点儿犹豫的功夫,梁聿就被老头领回了家,被摁在椅子上逼着吃饭。
不吃白不吃,有人包饭是个好事。
所以梁聿决定吃饱了再想明天的事,再怎么样也比当饿死鬼强。
这些都是夏天时候的事了,现在已经冬天了,都快过年了,孙老头也死了。
警察局的大门敞着,外头的冷风呼呼往大厅里灌,穿棉服的女警察跺着脚去关门,蓦然听见坐在凳子上的少年莫名其妙说着话:
“我帮你的话,就能再见我妈一面!”
死的时候梁聿正蹲在外面刷牙,老家伙坠楼的时候他还含着一嘴的泡沫,然后听见“嘭嗵”一声,像内脏摔碎的声音,那件洗得皱巴巴的白色老头衫就那样泡在血泊里,热的血融化了冰的雪,红色铺在白色上。】
他的手霎时间缩了回去,皱眉,像见了鬼一样。
烟花绚烂五彩的光在纸页和笔墨上闪来闪去,梁初楹身体的蓝色火光投映在他漆黑的眼底,像什么蓝色玻璃。
“疯了吧……”梁聿的声音近乎喃喃自语,“这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而且这是你的日记本,为什么是以我的视角写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本子上出现最后一行字,重复了梁聿刚刚说的话,随即,一串红色钢笔落下的小字出现在日记的最后:
【孙福生,完】大院外面都挂满了各种红彤彤的横幅,巷口的路被修过,填了新的水泥,看上去平整了不少。
他很自觉地躺在床上,后脑勺压着枕头,周遭一片黑暗,无边的寂静里只有后山的池塘里传来的蛙鸣和风声,一下一下扰人睡意。
梁聿睁着眼睛,一种熟悉感从指尖逐渐蔓延到心底,觉得自己在好多好多年前,也许也听见过这样一声蛙鸣,但是又回忆不起来。
他看见梁初楹扔在书桌上的钥匙在反光,一个拇指大的挂件垂在桌沿摆来摆去,他眯着眼睛细瞧,发现是一只断了尾巴的鱼。
就像她那个莫名其妙的日记一样——“断尾鱼”,他们至今没有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
在他将要睡着的时候,木门“吱呀”响了一声,梁初楹把毛巾都挂了起来,膝盖先蹭上了床,却没有躺下来,只是跪坐在床尾,梁聿闻见她身上湿漉漉的气息,跟淋过雨一样,潮的、温凉的,像夏天的雨。
梁聿听见她用细小的声音咕哝,说他可真够自觉的,明明挂在天花板上就能睡觉,还非要占她一半的床。
窗户是这间屋子唯一透气的出口,像是跟外部世界交换呼吸的通道,是人的鼻息,是鱼的鳃。
冬季凛冽的晚风钻进来,梁初楹想借着这点风把头发吹干,就一直坐在那里,是睁着眼的还是闭着眼的,是脑袋空空还是心烦意乱,梁聿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快睡着了。
只是呼吸之间一直充斥着很淡的洗发水香味,像是跟风缠在一起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