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山脸上的所有表情——冷酷、嘲讽、掌控一切的漠然——在崔韫枝倒下的瞬间一点儿一点儿粉碎。
完完全全地超出了计划之外。
所有的盘算,所有的计谋,甚至连王座上女人这几日若有似无的敲打,都顿时化作了飞灰。
“崔韫枝!!!”他猛地抬起头,声音穿过乱做一团的大帐。“叫巫医——!”
沈照山对身后的血腥厮杀充耳不闻。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怀中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攫住。
他试图用手去堵住她后背那不断涌出温热血流的伤口,可那滚烫的液体却顽固地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崔韫枝?看着我!崔韫枝!”他低下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急促和慌乱,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额发上,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他腾出一只染满鲜血的手,有些粗鲁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拂开她脸上被冷汗浸湿的乱发,露出那张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
崔韫枝的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撕扯中沉沉浮浮。眼皮沉重得如同坠着铅块,每一次艰难的掀动,视野都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晃动的血色水雾。
耳边嗡嗡作响,杂乱的声音如同隔着厚重的冰层传来,模糊而遥远。
唯有头顶上方那急促的、带着滚烫气息的呼唤,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穿透层层迷雾,执拗地撞击着她即将涣散的神智。
“……沈……照……山……”她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嘴唇,破碎的音节如同游丝,几乎被帐内的喧嚣彻底淹没。
在这生死的罅隙中,崔韫枝却忽然想起来了点儿什么东西,一滴眼泪自眼角淌落。
那么滚烫,又那么不起眼,最后滑落衣襟,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我恨你。”
在闭眼的前一刻,崔韫枝心想,如果就这样死了,似乎也不错。
她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所有知觉。
所有的杂乱之音、昆戈士兵兵器的叮当之声、大陈官员的喊冤之声、酒杯被掀翻在地的乒铃乓啷之声,都一刹停止了。
而王座之上的女人,那个统领着昆戈,却始终连话都没怎么说的女人
,久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眸色渐深。
*
这场纷乱以大陈一行人被关押进死牢为结局,那个刺杀的刺客,舌底藏了毒药,见事情未成功,当场服药自尽。
一切陷入了停滞。
王帐内的喧嚣、血腥与杀伐,被一道厚重的毡帘隔绝在外。
矮榻上,崔韫枝静静地躺着。厚实的毛皮几乎将她纤细的身体淹没,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她原本莹润如瓷的肌肤此刻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苍白,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深重的阴影,一动不动,衬得那张脸愈发像个没有生气的玉雕。唯一残存的一点生气,似乎都凝聚在她紧蹙的眉尖,那里凝结着昏迷前极致的痛楚和无边的迷茫。
两名昆戈侍女跪在榻尾,捧着热水和干净的布巾,却大气不敢出。
崔韫枝昏迷了多长时间,沈照山就在一旁守了多长时间。
一场从一开始就并不平等的“议和”以一种极近荒唐的方式结束,沈照山差人修了一封书信给大陈的皇帝。
其实沈照山能够从那老臣诧异的眼神中辨别出来,这刺杀之举恐怕非大陈皇帝所布置,一来他女儿还在自己手里,二来没这个必要,如若从一开始他便想出这馊主意杀了沈照山,又何必远里迢迢来昆戈求和呢?
谁想杀了沈照山是很重要,但放在此刻,很显然没必要一时马上弄清楚结果。
因为这场刺杀给了昆戈一个很好的、朝大陈寻事的由头。
那原本只要六成的盐铁权,此番一来,估摸着还能拿下更多。
但沈照山却并不因此很高兴。
他坐在少女的床头,伸手想要将她紧皱的眉睫抚摸平整,停在只有半个指节的距离时,却停了下来。
无端想起今日这鸿门宴之前,王座上的女人对自己说的话。
沈照山的手指连少女的皮肤都没有接触过,却好似被烫着了一般,从指尖都开始泛着疼痛。
他不该这样的,他不应该因为任何人心软,也不应该为任何事停留。
可少女昏迷前,那几乎是下意识的、义无反顾的身影和绝望而苍白的眼神,却始终在他脑海中,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