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宫辇中,由禁军开道,穿过那水泄不通的御街,去往城外的离宫或皇家寺院。
辇车的纱帘微微掀起一角,那时,崔韫枝那双清澈好奇的眼眸,便能捕捉到窗外的流光溢彩——胡商摊位上奇异的宝石光泽,酒楼飘出的诱人香气,杂耍艺人惊险的动作,以及无数张仰望御驾、充满了敬畏与好奇的、生动的面孔。
市井的喧嚣,鼎沸的人声,混合着各种食物的香气、香料的气息、甚至牲畜的味道,以一种鲜活、浓烈、甚至有些粗粝的方式,涌入她被宫闱熏香浸润的世界。
这就是,长安城。
曾经的长安城,无数人梦里的长安城,她梦里的长安城。
这时候她年纪尚幼,由无数人拥簇着前往太液池旁的马球场去,千里洒金软红,母亲坐在铺满了蜀锦的轿椅上,她坐在母亲怀中。
“柔贞,听闻你近来总一个罪奴在一块儿玩儿?”
母亲的手纤细而柔软,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发顶,而后低头亲了亲她新长出来的鬓发。
提着这儿,崔韫枝立时来了劲儿,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伸出胳膊,握住了母亲的手。
那双手上面涂了鲜红的蔻丹,关节处却不合时宜地有着一些冻疮和茧子,据说,那是母亲少时跟着父亲流亡时,落下的旧伤。
她轻轻抚摸着那在旁人看来一点儿都不应该出现在一国之母手上的茧子,却有种一如既往的安心之感。
就好像在和她说,这是真的,不是梦,不会醒来。
见她不说话,谢皇后又问了一遍,语气还是那样温柔。
小
小的柔贞殿下点了点头,话像滚珠一般滚落了出来:“鸦奴他可厉害啦!阖宫的侍卫都打不过他呢!他还会编草蛐蛐,还会骑马,他马球打得也很好,还会凫水,前两天还给我摘了荷花呢!”
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欢快,以至于到最后,没有发现母亲渐渐沉下来的脸色。
西苑马球场,黄沙飞扬,蹄声如雷。
今日并非皇家大宴,只是一场王孙贵胄间的消遣赛,但皇后殿下和柔贞公主的驾临,依旧让这场比试平添了十分的荣光。
她们并未坐在最高的观礼台,而是在靠近场边的一处精致凉棚下,斜倚着铺了雪白狐裘的软榻,身后侍立着数名屏息凝气的宫人。
女孩儿依偎在母亲怀中,手持一柄轻罗小扇,面前放着冰镇好的瓜果甜酒,意态慵懒,目光却投向场中,牢牢锁定在场中那道身影上——那是她的最近最喜欢的奴隶,鸦奴。
少年身形高挑,皮肤是经年风沙磨砺出的古铜色,眉骨深刻,眼神沉静如渊,带着一股与周围锦衣华服的贵族子弟格格不入的野性与沉默。
此刻,他正驾驭着一匹同样桀骜不驯的黑色骏马,人马合一,在尘土飞扬的球场上纵横驰骋。
比赛已至白热化。对方球手仗着人多,屡屡夹击少年,试图将他逼出场外。
鞭影呼啸,带着恶意的呼喝声不绝于耳。少年却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凭浪涛汹涌,岿然不动。
他伏低身体,紧贴马颈,每一次闪避都惊险万分却又妙到毫巅。他手中的球杖并非最昂贵华丽的,却被他用得如同手臂的延伸,精准、狠厉。
他有一双如同神鹰一般的、灰蓝色的眼睛。
而这时的崔韫枝满身满心的关注都在少年身上,没有关注到自己母亲冷冷的神色。
突然,机会乍现!
一个刁钻的传球从混乱中滚出,直逼对方球门死角。对方球手鞭长莫及,惊呼四起。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少年动了。
他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黑马如同离弦之箭,硬生生从两名包夹球手的缝隙中挤了过去。
马身几乎贴着对方的马鞍擦过,带起的气流卷起一片沙尘。他身体在高速冲刺中不可思议地向后倾斜,手臂伸展到极限,球杖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砰!”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颤的击球声!
那枚裹着皮革的小球,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残影,精准无比地穿过对方门将慌乱挥舞的球杖,狠狠撞入球门网底,力量之大,甚至让球网剧烈地晃荡起来。
全场瞬间一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有惊叹,有难以置信的喝彩,也有王孙们恼羞成怒的低骂。
尘埃落定。
少年勒住马缰,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仿佛在宣告胜利。他端坐马上,胸膛微微起伏,汗水混着尘土从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在
阳光下折射出微光。他并未像其他贵族球手那样举手欢呼,只是沉默地调转马头,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精准地投向凉棚的方向。
那里,女孩儿的唇角,早已在无人察觉时,悄然勾起了一抹难以抑制的弧度。那慵懒的姿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星辰被点亮般的粲然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