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两鬓微白,戴着副眼镜的中年男人,皮笑肉不笑地道:“两位女同志,你们这宣传稿我看过了,可真是‘别出心裁’啊。”最后四个字,咬了重音。
这中年男人,是市委的笔杆子,叫刘庆,往年一向是一等奖的得主,今年却只得了二等奖,可想而知,他为什么会对两人不爽。
姜雪怡淡笑道:“有何指教?”
刘庆:“你们写的稿子,我看过了,通篇描述的无非就是那些生儿育女,拉拉杂杂的小事。”
他不说自个,而是提起了别人:“像我们市委的老张,他写的那篇《钢铁洪流涌向前》,写的是全市的炼钢产量,多有气魄,你们倒好,盯着女人的肚子不放,写什么‘生男生女都一样’——这也算宣传稿?”
不知谁嗤笑了一声:“女人的格局就是小。”
市委老张见刘庆提起他,手里的烟灰抖三抖:“哎,刘老兄,这你可就过奖了,依我看,你那篇《拖拉机开进村庄》,写的是农业机械化,多实在,这才该是今年一等奖的得主。”
姜雪怡正往搪瓷杯里倒热水,水汽漫过她的眉梢:“这拖拉机,是铁做的吧?”
刘庆暗笑她没见识,怪不得是镇上来的,嘲讽道:“那不然呢,难不成是纸糊的?”
接待室里,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哄笑起来。
“铁得先从矿石里炼出来,矿石得有人从山里挖,拖拉机得有人开,人得先从娘胎里生出来。”姜雪怡把水杯往桌上一放,杯底的茶渍圈出个浅黄的印,“您觉得生育是小事,可这世上哪件大事不是从‘生育’开始的?没有人生育,哪来的钢铁洪流,哪来的拖拉机?”
刘庆脸色一青,不说话了。
老张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可你们写的都是那些生男生女的事,这也太鸡毛蒜皮了。我们写的是国家建设,是国家大事,你写的是家长里短,这能一样?”
“家长里短?”姜雪怡声音猛然拔高,“下面公社有个妇人,因为第三胎生的还是女孩,被婆婆逼着去河里洗尿布,腊月天的水,冻得她手指肿得像胡萝卜,她男人蹲在门口抽烟,说‘没生出带把的,就该受这份罪’,这是家长里短?这是把人往死里磋磨!”
刘璐也冷着脸道:“去年全县因为生不出男孩,被逼着离婚的妇女有十七个,喝农药的有三个!两位同志,你们觉得这是小事?”
为了写好这份宣传稿,她可是走访了很多人,查了不少数据的。
老张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可……可这些终究是家务事、小事,哪有写大生产、大建设来得重要?”
每年获得一等奖的稿子,可都是要在报纸上刊登的。
这意味着啥?
意味着全省人民都能从报纸上看到,听到,领悟到,上面所推崇的一种政治正确的风向。
与其纠结于男女□□里的那点小事,倒不如抓生产,抓建设。
“家务事,小事?”姜雪怡淡淡一笑,“哪个女人不是娘生爹养的?哪个没在地里割过麦子、在工厂纺过纱?她们的命不是命,就因为没生出男孩,成了不值钱的草?”
她走到老张跟前:“你写钢铁洪流,知道矿石要选好的,写拖拉机,知道要保养发动机。可你想过没有,人,才是最根本的‘矿石’,是最金贵的‘发动机’!要是生个女娃就被当废料扔了,生个男娃就被宠成废铁,再过十年、二十年,谁来炼钢铁?谁来开拖拉机?”
“大生产、大建设,说到底是为了基建,为了便民,让人活得更像个人。要是连生男生女都分三六九等,连女人的命都不当命,炼再多钢铁,开再多拖拉机,又有啥用?”
人,才是国家之根本。
老张一震,搓了搓手,声音低了半分:“话是这么说,可毕竟……”
“毕竟你们没见过。”姜雪怡打断他,“没见过恶婆婆偷偷把女婴溺死在盆里,没见过妇女因为生不出男孩被村里人指着鼻子骂‘不下*蛋的母鸡’,没见过十岁的丫头被逼着辍学,给弟弟攒学费。这些事,比炼钢炉还烫,比拖拉机还沉,凭啥就不能写?凭啥就不配拿奖?”
她高高昂起头:“这个一等奖,我们实至名归。”
随着这句话说出口,姜雪怡心里那一点点获了奖的不安、迷茫也随之消散了。
这一等奖,她们配,十分配,相当配。
文字具有力量,具有感染性。
只要这篇稿子,能让一个婆婆少骂一句儿媳,让一个男人多疼一分闺女,这稿子就没白写,这奖就没白拿。
姜雪怡简直说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刘璐激动地紧紧拽住她的胳膊,颤着声道:“你说的太好了,太对了!”
姜雪怡哼了一声,挽住刘璐的胳膊:“咱们领奖去。”
两人一走,刘庆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本挺直的腰板也卸了下来,佝偻着背。
他终于承认,他是不如这两个女人。
因为她们写的不是小事,是天底下最实在的事。
人,得先被当成人,才能谈别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省宣传委把她们俩的稿子评为一等奖,而自己才屈居于二等奖的原因吧。
礼堂里飘着淡淡的煤烟味,舞台上方的红绸被风吹的微微摇晃,‘全省宣传工作表彰大会’几个金字在日头下闪着淡淡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