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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第37页)

裴越视线从皇后身上,慢慢移至台阶下的明怡,见她杵着一动不动,脸上也无惊诧之色,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往后踉跄一步,修长指节重重扣住圈椅扶手,险些站不住。

连朱成毓和七公主亦是震惊太过,而忘了反应。

席间鸦雀无声,连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沉沉压下来。

一片死寂过后,只见皇帝双目发寒,自齿缝间迸出几字,“说下去。”

皇后脑海翻涌起当年生产之景象,那种蚀骨的失落与恐慌再度攫住四肢百骸,令她忽然哑了口,有些说不下去,整个人跌坐在地。

这时,被皇后遣来照顾老夫人的那位嬷嬷,缓缓从老夫人身后绕出,跪在皇后身侧不远处,说到,“陛下,老奴乃当年伺候娘娘生产的稳婆之一,请容老奴禀明当年实情。”

皇帝五指死死扣住宽榻扶手,手背青筋暴起,冰寒目光一寸寸移向老嬷嬷,示意她说。

老嬷嬷直起腰身,目视面前的虚空,定了定神,慢声道,

“元康七年,皇后娘娘怀有身孕,阖宫大喜,只是这一胎怀的实在是艰难,陛下可还记得,当时娘娘害喜反应过重,头三月下不来床,吃了吐吐了吃,好好的曼妙人儿不过数日间便只剩皮包骨,任谁瞧了不说一句可怜,太医轮番用药,却也无济于事,陛下又是心疼又是震怒,大骂太医无用,甚至命人去宫外寻求偏方,只求缓解娘娘苦楚。”

“好不容易熬过前三月,娘娘胎像是稳了,不过孕吐症状并无明显好转,娘娘终日卧榻煎熬,心里时常抑郁难当,直到怀胎四五月间,太医院一位侯太医把脉,直言此胎脉象十分稳健,恐为男胎。”

“彼时阖宫已有数位皇子,娘娘位居中宫,备受属望,当然也盼着能诞下皇子,陛下您更是日夜祈祷,求上天赐下一位嫡子来,是以,太医把出男胎,娘娘心地开阔了,陛下亦是龙颜大悦。”

“仿佛一切都好起来,娘娘总算能吃得下饭,气色一日日恢复如初。”

“然而到了临行生产那两月,一位姓李的太医过来把脉,觉着脉象有些奇怪,时而流利如珠,时而脉细如线,疑为双胎,又恐是女婴,他命奴婢给娘娘摸胎位,也就怪了,偏只摸到一个孩儿,大冬日的穿得多,娘娘身子纤细,孕肚不显,太医一时也断不出真章。”

“娘娘盼星星盼月亮,就盼得个皇子,哪听得去女胎一说,情绪激愤之时险些要发作那位李太医,奴婢便悄悄嘱咐李太医,叫他莫要乱说话,若惊扰凤体,动了胎气,无人担待得起,那位李太医便闭口不言了。”

“偏是那段时日,朝中危机四伏,陛下携国舅爷远征西北,奴婢们唯恐歹人趁虚而入,对娘娘不利,遂紧闭坤宁宫,严禁闲杂人等进出,各宫呈献的糕点一概不得近娘娘之身,便是太医所开安胎药,亦需反复试毒,方可送入娘娘口中,除十名心腹外,余者皆不得入殿。”

“娘娘日日盼着陛下回宫,除夕未归,开春亦未归,那年阖宫用度紧缩,连除夕宫宴都免了,直至元宵前夕,娘娘为给陛下与社稷祈福,命人在太液池筹备灯会,也叫阖宫主子们热闹热闹。”

“是日,后宫嫔妃几乎尽数赴宴,唯独皇后娘娘因身子沉重,不便挪动,留在坤宁宫静养,傍晚忽降暴雨,整座皇城风雨如磐娘娘突然发作了,奴婢们赶忙去传太医,外头瓢泼大雨,太液池有人溺水,去了几位太医,赶巧擅长女科的侯太医病了,当时太医院只一位李太医当值,小太监们一面冒雨往太液池去接太医,一面着人架着那位李太医送到坤宁宫。”

“当时情形极其凶险,娘娘羊水破得急,宫口却开得慢,孩儿迟迟不下,李太医无奈,下一剂猛药,终于至亥时,诞下一名皇子”

说到此处,老嬷嬷嗓音忽然开始发颤,鼻头发酸,极力忍住哭腔,哽咽道,

“可惜是个死胎,奴婢永远忘不了娘娘当时的模样,她浑身被汗液浸透,脸上血色尽失,闻得是死胎,当即尖叫一声,几近昏厥,怎么也不肯信,一面忍受腹痛,一面发狂地将床榻诸物悉数扔落”——

“我不信,你们快去救他,若救不回来,本宫要你们的命!”

“孩子好好的,每每请脉孕像康健,怎可能会死?一定是你们害了他,来人,来人哪陛下,您在哪儿,您快来救救咱们的皇儿”

西厢房的产室狭小逼仄,满目的红如血色漫入皇后瞳仁,皇后崩溃地伏在产床大哭,像是溺水之人,久久在水泊里挣扎,上不了岸,她绝望地瘫在宽大的鸳鸯衾被下,近乎癫狂地撕咬枕巾,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腹部的剧痛再度袭来,产房烛光昏暗,映得帐幔上人影乱颤,凌乱的发丝黏腻在她额角,衬得她如阎王殿里的厉鬼——

“当时李太医与两位宫人已抱着皇子去了外间,李太医为小皇子诊脉,确认夭折,且已死数日”

太阳斜移得快,明湛的秋光已探至皇帝衣摆,那张威严的面孔不知不觉沁了一脸的泪,听到“已死数日”,心间猛地一揪,低喃问,“然后呢”

老嬷嬷吸了吸鼻,缓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奴婢当时正跪在娘娘身前,欲为她清理胞衣,孰料另一孩儿竟探出半个头来,奴婢惊喜不已,连忙催娘娘用力,也就怪了,这一胎十分的顺利,很快滑出一位小公主。”

“比起瘦弱的小皇子,小公主殿下实在是康健无比,她生出来时四肢有力,眉眼黑幽,像极了陛下,足足有六斤重呢”

老嬷嬷一面喜,一面又哭,

“两个襁褓摆在面前,一个瘦如玉蝉,手掌仅成人拇指那般大,一个却手舞足蹈睁着乌溜溜的眸子四处张望,活泼健壮,连啼哭也中气十足,可惜被雷声掩盖,外间无人听闻”

“娘娘盯着两个孩子出神,一死一生,死的是众所期盼的皇子,生得是突如其来的公主,娘娘犹自不甘心,盯着李太医逼问,‘你告诉我,为何会这样?我的皇儿怎会死?’”

老嬷嬷痛哭不止,“也怪那位李太医,性子刚直,不懂转圜,仔细诊验两位胎儿,直言一胎强健,一胎孱弱,强胎吸尽了弱胎精气,致其夭亡也正因为此,双胎脉象方不明显。”

“娘娘听了这话,再也承受不住,本已近崩溃边缘,被这话压倒了最后一丝理智,不顾身下鲜血淋漓,突然发狂似的扑向小公主,言称要将小公主掐死,那一下娘娘是用了力的,小公主被她掐得嚎啕大哭,面色发青,奴婢们猝不及防,慌忙七手八脚夺过襁褓”——

随着孩子一哭,整个产房乱了套,皇后一身中衣尽湿,蓬头垢面坐在产床上,眼神空洞涣散,茫然四顾,重重捂着额,整个人恍惚置身地狱,不停地摇头,

“还我皇儿来,还我皇儿来”

眼见她下身血流如注,宫人哭着跪求娘娘保重身子,可惜孩儿每哭一声,便刺激皇后一分,她一面瘫软在汗湿的枕上,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一面失常地张狂尖叫,

“把她带走,我不要看到她,”

“我要掐死她,替我皇儿报仇”——

“当时娘娘情绪过于激动,已有血崩之兆,奴婢不得已,只得抱着孩子悄悄避去耳室,小公主在奴婢的安抚下终于不哭了,乖巧睡去。这时娘娘的乳娘满嬷嬷紧紧将皇后搂抱在怀里,温言劝慰娘娘勿要动怒,说是只要好生休养,将来必定还能再生一位皇子,可娘娘深受怀孕生产之苦,又念及文武百官与陛下的殷切期望,整个人崩溃之至,声称要带着小公主一道去死”

“我们若不将小公主交出去,她立时便要自尽,没法子呀,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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