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又哄了一小会儿,方孺意总算心情不那么差了。其实方孺意倒也不是关键时候想添乱,只是心理上这关十分难过。
溪山正要继续,方孺意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等一下,你拿的是哪条帕子?”
溪山一头雾水,看看:“一张素帕,绣了四个字,认不出是什么。很重要吗?”
方孺意沉默一阵,道:“……不重要。但是换一条吧,实在不行用袖子。”
她的心情好像又突然低落下去。
溪山不太明白,但还是善解人意地将这方小帕叠好,放回百宝袋。转而撕拉一声,从衣裳上撕扯下一条布条,包在手上。
她在林二娘心口摸了一阵子,眉目舒展:“找到了。”
是一颗血红的珠子,眼珠大小,珠子乍一看是红,细看能发现里面有一些不祥黑色絮状物。
方孺意好奇道:“这是什么?”
溪山解释:“修道之人有金丹,妖族有妖丹,而杰出之人历经磨难,亦有丹成。此丹名唤劫丹,顾名思义就是心智极其坚定的人历尽磨难不改初心,才会成丹。”
方孺意半懂不懂:“有了这个会更容易成仙吗?”
溪山一顿,不知该如何解释,半晌她道:“兴许吧。其实劫丹对丹主没什么效益,十分鸡肋,因为成此丹时丹主往往殒命,而天道鲜少让死者成仙。顶多是让丹主下一世仙缘满格,极易成仙,但下一世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方孺意彻底糊涂了:“那就是说毫无作用吗?”
“不介意我取你一点血吧?”溪山忙里偷闲道,方孺意应准之后,溪山吝啬地取了一点指尖血,滴在林二娘的身体上。
肉眼可见,林二娘发黑的胸膛开始变红,仿佛被滋养了,然后整个身体肌肉渐渐丛生,仿佛枯木逢春,残花逢露。几息功夫后,林二娘的尸体一如生前,肌肤匀净红润,眉宇含笑,像未经磋磨的纯澈少女。
溪山又滴了几滴在捆缚着林二娘身体的链条上,链条冒出黑气,隐隐有些细小的哀嚎声。这些寄生在林二娘身上的蠹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今终于是魂飞魄散了。
在方孺意看不见的地方,鼠妖跪倒在地,浑身泛着黑气,他徒劳地伸出手:“不!不能这样!我不甘心!”
然而他再不甘心,也只能是随风而去,只留下一身鼠皮在原地,干巴,丑陋。
路月行的房中,随着鼠妖的魂消魄死,月娘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哀嚎。从她青面獠牙的头颅中,一只小鼠窜出来,它十分痛苦地翻滚着,浑若正在被油锅刀山折磨。片刻后化作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不知所措的月娘残魂。
云骥一手扶着因再次引魂离体而陷入昏迷的溪山的身体,抿着唇,被玄绫遮住的眼眸微阖。
他克制地将手放在他珍而重之的这个人的腰间,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肩头,她的呼吸那样轻微,像山风拂过磐石。
这一刻他似乎终于有了五百年前那人的实感,他想,几百年前那个人对这个人也是这样珍视的吧?
几百年间,他离群索居,孤身一人,漫无目的,所以他才会撑不住,请求他的后辈将自己封印起来。
可是现在他这样后悔,如果他早一点察觉到什么,早一点去找她,是不是她就不会吃那么多苦?
他想起她被镇压在离云羌镇不远的地下,而他埋棺所在之地,也是那片竹林。他们分明离得这样近,这样近……
林二娘的魂飞回了自己的身体处,那重焕生机的身体迎来了自己的主人,她含笑着,吐出这些年来她第一句话。
她说:“谢谢你。”
溪山摇摇头:“这是你自己的造化。被鼠妖盯上,让你受尽磋磨,这是你的劫难,但也催生了劫丹,下一世你可以试试修道。我想天道会喜爱你这样的人。”
林二娘却微微一笑:“不,我不想成仙。”
溪山就有些疑惑地歪头:“为什么?世上人人都想要成仙,得享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你不想吗?”
林二娘道:“长生不老,永葆青春,的确十分诱人。可我觉得,我并没有给世人带来什么。若是我兴修水利,保一方安稳,或是行医济世,救万民与水火之间,那么我成仙,我觉得理所当然。可是我没有,我不过比常人更能忍些,有什么资格去谈成仙呢?”
溪山不明白,但她不干预:“好吧。你一向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你决定了,那就去吧。去投胎吧,只是离开前,我想你需要和你的妹妹谈一谈,你知道,她爱你。”
林二娘离开了,她留下了劫丹:“无论如何,你帮了我和我妹妹,劫丹于我无用,但兴许对你有些用处。”
溪山向她挥手:“谢谢,我就不客气了。”
爬出地道时,晨光熹微,天将破晓。天际红霞遍布,一轮明日缓缓升起,清晨的暖光温柔地照拂世人,也映在每一个人身上。
街市上卖包子的已经在吆喝了,忙了一夜的守城卫兵井然有序地换班,酒楼茶楼开业了。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