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简直怀疑去年中秋陪着母亲与诸姊妹看这场肝肠寸断的歌舞戏时,自己与眼前的未婚妻交换了魂魄,不然为何她口中所说的句句是他自己的切身感受。
“我不喜欢谈容娘,遇到苏郎中这种暴戾恣睢的丈夫,义绝就是了,何苦向邻家哭诉。”少女打开了话匣。
“说得正是,我有一次也跟四姊说,这些歌舞戏都狗屁不通。苏郎中运气好,遇到软弱可欺的妻子,才如此气焰嚣张。如果遇到我三姊,准保等不到和离,就被捅成筛子。阿耶说得果然不错——陪女眷们看戏须得找借口逃走,如果逃不走,也千万不要傻乎乎地跟一群看戏的女眷讲这戏的漏洞,说不到一处还会被三姑六婆指责扫兴。大姊、二姊和四姊嫌我话多,妨碍她们看戏,气得赶我走;只有我三姊也嫌恶这戏,听了我的话得意大笑,当着姊夫的面说自己真的很想给苏郎中来上一刀。”
青璟“噗嗤”笑了出声:“我挺喜欢你三姊的,直来直去,甚是可爱。那你平时看些什么戏?”
“《代面》《拨头》,还有参军戏。《代面》威风,《拨头》孔武,参军戏滑稽。”
“啊,我也可以陪你看这些歌舞戏。”她含蓄蕴藉地抿嘴浅笑。
有时候,她需要一些血腥的、野蛮的、低俗的东西来排遣心中小小的恶念。舅父说过,这不是什么大罪过,适可而止就无妨。
“你敢看赛祆幻术吗?刺腹截肢又安然无恙那种。”李世民想起在洛阳紫薇城那个荒诞的夜,赛祆论理是精彩纷呈的,只可惜那夜观赛祆的只是一群长者鸡鸭翅膀的猪狗,他实在忍不住与他们割席而坐。
“敢看啊,胡人装神弄鬼的把戏而已,又不是真把人抽肠绞转。惊险又有趣。为什么不看?”
“你真是一颗藏得又深又有趣的灵蛇之珠。”
青璟的脸微微一烫,就坦然接受了这个赞美。
“那说好了,正月里我们先去看兰陵王入阵,指挥击刺;再看波斯人赛祆,抽筋剜骨!”她无意中将婚后一两月的娱乐生活安排妥帖,让人弄不清到底是温柔可人刻意逢迎,还是本性洒脱动止无牵。
只是“抽筋剜骨”一句声音太过兴奋嘹亮,引得周围人侧目而视。“这位小郎君,你说话可稍微和善一些,大庭广众之下口吐暴戾乖张之词,抽筋剥皮,喊打喊杀的,莫不是想把街使们引来问话。”
青璟捂了捂嘴,说了声“得罪”。两人转身闪进一家书肆。
“高公子好在!”
“穆先生无恙!”
长孙青璟与穆氏书林的铺主熟稔地相互问候。李世民猜想高士廉之前常带着青璟来利人市游玩,几乎把她当成儿子来抚养。加上她十二三岁的年纪,穿上男装实在是雌雄莫辩。被人喊作“公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穆伯脩很是殷勤地问道:“令尊大人今日为何没有一同前来?”
“家父带着兄长去拜会朋友了。”青璟环顾四周,“穆先生,我父亲听说你去了一趟江陵,可从萧绎的焚书坑里抢到些失传的典籍?”
穆伯脩突然生出一种被人关心生死的感动,恨不得抱住眼前的少年郎君,引为知己,抱头痛哭。
“公子,此行我一言难尽。一路的民变、抢盗、欺诈,还在汉水里翻了一次船,差点丧命于异乡。总算你父子还惦记着我,改日我作东,延请你父亲来一辨我用命换来的典籍的真伪。”
长孙青璟望着这个总喜欢去齐梁故地收购图籍的代北人,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有些不忍心告诉穆伯脩高士廉即将启程去交趾的噩耗,只是幻想着两位知己还能再聚一次。
“看我,失态了。”穆伯脩擦了擦眼睛,寒暄道,“高公子最近在学些什么书?”
“我囫囵吞枣地学完了《左传》,最近在看《公羊传》。父亲许久不查问我课业,我也就随便翻看何休的《解诂》,仍是一知半解。”青璟也不故作高深,只是实话实说。“先生这里可有王孔子的新书?”
穆伯脩道:“龙门现在不太平,也不知王家的学堂是否还在授课。就算有抄本流出,一时也到不了大兴。何况他那些弟子一个个精明得很,不是很愿意把夫子的学说轻易示人。我本来想亲自跑一趟龙门,可妻儿吓得哭泣无节,拜会王通的计划也就作罢了。不过我这里有他弟弟的诗集,有些陶潜和大小谢的味道,我觉得适合调剂心情。你要不要赏鉴?那位公子是——”穆伯脩指着俯身查看一叠“墨程”标签的陌生面孔。
“我的一个亲戚,姓李,第一次过来。”长孙青璟对上李世民戏谑的目光,眨了眨眼睛。
“看着不太像血亲。”穆伯脩笑了起来,“说句不知是得罪还是恭维的话,你们高氏一贯是肤白面柔的长相。年轻的像美貌妇人,年长的像粘了髭须的美貌妇人——这位公子明显不是这一类的。”
“不是血亲,只是姻亲。”李世民确认道。
三人都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