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晃,身影已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沈追弯腰抓着竹节,呼吸急促。他追着那抹如烟似雾的青影,几乎踏遍了汴梁周遭的山野。
竿竿翠竹挺拔如剑,雨后新笋裹着褐色的外衣。风吹过,竹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沈追玄影在斑驳的竹林光影中疾掠,惊起几只歇脚的翠鸟。
他目光扫过每一处竹节交错的暗影,然而,那抹青,仿佛融入了这无边的绿意,再无踪迹。只有竹叶上残留的清露,无声滚落,砸在路上。
他淌过春水。
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清澈的仿若无物,在鹅卵石铺就的河床上淙淙流淌。阳光碎金般洒在水面,跳跃着。
对岸,几树开得正盛的桃花,粉霞烂漫,倒映在水中,将一溪春水都染成了胭脂色。沈追踏水而过,沁凉的溪水浸透靴袜。
他望向对岸那灼灼其华的桃花林,恍惚间,似有一角青衫在花影深处一闪而逝。
待他急掠过去,却只有风过花枝,摇落一阵纷纷扬扬的桃花雨,沾了他满头满肩。花瓣柔软,拂过脸颊。水中,只有他自己的倒影,玄衣冷面,与这满目生机格格不入。
又追过桃花。
终究还是追进了那片桃花林。花事已盛极,枝头挤挤挨挨,织成一片温柔的云霞。风稍大,便是一场浩荡的花雪,簌簌而下,铺满了林间小径,也模糊了视线。
沈追踏着这柔软的香径,每一步都陷在厚厚的花瓣里。他在花雨中穿行,目光如炬。桃枝拂过他的肩头,留下点点花粉,幽香萦绕鼻尖。
可那青色的目标,却如同这林间蒸腾的雾气,被风一吹,便消散在无边的花海之中。只是偶有雀鸟,扑棱棱飞向更高远的晴空,留下一串清鸣。
沈追的脚步,第一次显出了迟滞。他立在漫天飞舞的桃花雪中,玄衣上落英点点,竟显出几分寥落。手中紧握的横刀,刀柄沉重,再也无法汲取一丝力量。他缓缓垂下眼睫。
罢了。
归途,选择了林间僻静的小路。夕阳给葱郁的山林镀上一层温柔的暖色。鸟儿鸣叫声此起彼伏。
沈追步履沉重,一身萧索。山道旁,几竿疏竹掩映处,挑出一角褪色的酒旗,在晚风中懒洋洋地招展。一个极小的酒肆,茅檐低小,与这山林相映成趣。
他只是想随便找个地方歇歇脚,饮一口浊酒,驱散满身的疲惫和心头的郁结。掀开那半旧的青布门帘,带着山林暮气的凉风随之灌入。
柔和的白光模糊了视线,酒肆有着三两张粗糙的木桌,空无一人,只有柜台后一个打盹的老掌柜。
然而,就在这温柔的光晕里,最角落临窗的位置——
一个身影,青衣磊落,正悠然自得地倚窗而坐。
窗外,是深深竹林,郁郁清风。暮春的风带着竹叶的清气和新泥的微腥,轻柔地吹拂进来。窗台上,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几片晚谢的桃花瓣,正随着清风打着旋儿。
他手里捏着一只粗瓷酒杯。似乎听到了门帘掀动的声响,他微微侧过头来。
刹那间,昏黄的灯火,摇曳的竹影,飞舞的桃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那个身影,清晰地映入沈追的眼睛。
眉目舒展,带着清澈如水的微笑,那双潋滟的绿眸在昏暗中,如同浸在溪水里的翡翠,清澈又透亮。
沈追僵立在门口,手还保持着掀帘的姿势,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符咒定住。
一缕春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他并未起身,甚至好整以暇地,对着沈追,遥遥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酒杯粗糙,酒液微漾。
他的声音响起,如山泉清冽:
“沈兄啊,”
青衣怪盗的笑意漾开,如同春水泛起涟漪,融化了窗外的竹影与落花。
“当你执着于抓住一缕春时,”
酒杯举得高了些,似乎在邀请整片天地,
“已然错过了——”
风正卷起一片粉白的桃花瓣,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他的酒杯边缘。
“这整个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