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砚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查阅的工作十分繁琐。很考验人的耐力。他沉下心来,带领几名精干的书吏,一头扎进如山般的账册文书中。两日过去,并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直到第三日午后,一名书吏在翻找账册的时候,突然低呼:“大人,您看这里!”裴之砚立刻起身走过去。那书吏指着一本“元佑五年冬”的辅助流水账册中的一条记录,上面写着:“十一月丙寅,拨付定远军损弩箭叁万支,甲胄伍佰件。”而在这条记录的旁边,被人用极淡的朱笔,批了一个小小的“乙”字,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花押痕迹。裴之砚眸子一沉。这个花押,与陆逢时找到的那个以及孙敬手中残片上的痕迹,一模一样!而这条记录的日期和物资种类,与那本残破的账册上的记录完全对不上。这条被巧妙隐藏在辅助账册中的批注,就是指向那本真正的“汰换录簿”的关键索引。也证明那个花押被用于篡改账目的铁证!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这几日埋头翻阅,总算没有白费功夫。裴之砚强压下心中的激荡,对那发现异常的书吏微微颔首,低声道:“做得很好,此事切勿声张。”他不动声色地将那本辅助流水账册合上,与其他几本看似无关紧要的账册混在一起,置于待重点核查的那摞文书最上方。“冯判官,”裴之砚转向一直陪同在侧的冯宿,“这些账册数目庞大,核查尚需时日。本官需将其带回府衙,与李仪将军案的其他卷宗一并勘验比对,也好让更多书吏一同参与,加快进度。”“此为办案流程,还请配合。”冯宿那张白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躬身道:“但凭裴佥判吩咐。下官这就让人办理文书调阅手续。”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效率极高,很快便办妥了一应手续。裴之砚亲自监督着差役将包括那本关键账目在内的数十箱文书账册装车,运回府衙。这条朱批花押铁证,但仅能证明账目被动了手脚。若要揪出幕后主导,还要更直接的证据链,比如找到那本被隐匿的真实“汰换录簿”,或是抓到他与邪修直接联系的实证。回到府衙签押房。裴之砚立刻下令:“所有账册入库,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刘参军,你亲自带人看守。”“是!”刘云明领命,神色肃然。裴之砚在签押房,摊开了那本账册,再次凝视那条朱批。这个花押,究竟是谁的手笔?孙推官死后,府尹立刻写了折子送去京都,府衙的事情暂时都交由刘参军代理。他这几日,将转运司使和副使案卷统统都整理出来放在他的廨房,裴之砚仔细翻看账册后重新放回去,来到廨房开始翻开两人的卷宗。卷宗记载,张景先曾任开封府提点,后才调任京西北路转运使。“我打听了一圈。”刘云明道,“张景先转运使出身清贵,家族与修行界素无瓜葛,他本人更是纯粹的文人,对修行之事颇为排斥,曾公开斥责其为‘怪力乱神’。”裴之砚并不意外,这与他的判断相符:“那周巍呢?”“周副使的背景要复杂许多。”周巍不是洛阳本地人,而是出身河北西路的一个小家族。刘云明道,“下官打听了一圈,周家早年似乎与一些‘来历不明’的修士接触过,家族中曾有子弟莫名夭折,死状蹊跷。据传,疑似修行反噬,也有可能是邪术献祭。”“不过年代久远,下官只能查到这些。”裴之砚点头。阿时说黄泉宗行事隐秘,就拿余杭郡那个邪墓来说,根据推算,六年前就有他们的人在活动,试图滋养出邪物出来。那有没有可能,黄泉宗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在布局。那也就是说,周巍其实更早,就在为黄泉宗做事,只不过余杭郡的范鄂被揭发的更早一点而已。不过,仅凭家族旧闻和这条朱批,仍不足以致命。下值后回到官廨。陆逢时已经做好了饭菜。天气逐渐炎热,宅子里有陆逢时布下的清凉阵法,倒是不热。可这些时日看着她忙进忙出,心里不是滋味。吃过饭后,两人照例坐在梧桐树下消食说话。“来这里任职,一刻未歇,辛苦你了!”裴之砚看向陆逢时,道:“我想买几个下人,这样你也能松快些。”陆逢时本就有此意。他既然主动提及,自是一口应下。这官廨有三间厢房,目前承德住了一间,再买两三个不成问题。以现在裴之砚的俸禄,养几个下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不知道何时能收到二叔婶娘的回信。”知道他高中,他们一定开怀。,!只是不能与他们一同庆祝,不能及时去父母坟前,告知他们这个好消息。“等这件事了,我们回去看看。”“好。”聊了些家常后,陆逢时忽然道:“还间谍孙敬死前留下的那枚紫色碎石片吗?你后来可曾看出那是何物?”裴之砚点头,道:“刘云明在《西京风物志》找到这个线索。”上面记载,紫纹石,质坚色深紫,间有炫黑纹路,唯洛阳城东三十里翠屏山有少量出产,因其色近紫宸,偶有达官显贵用以点缀庭院假山。之前诸多线索还未形成。他一时也无法将事情都关联起来。如今,花押已经基本确定,再细细想里面的细节,便就能说得通。因刘云明还查到,周巍在城东翠屏山脚下,确有一处别院。据说他常去那里静养。藏叶于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若要将最重要的东西藏在身边,那处远离喧嚣,又有合理借口频繁出入的别院,就是最佳地点。“阿时!”他立刻看向陆逢时,“恐怕要你再辛苦一趟。即刻秘密前往翠屏山周巍别院探查,我这边立刻申请搜查手令,带人明面上过去。”让陆逢时先行一步,是怕周巍反应过来,销毁证据。“好!”陆逢时毫不迟疑,身形一闪,离开官廨。裴之砚让承德驾车,趁着夜色返回府衙,立即面见李府尹。裴之砚手上的证据,确实都指向了周巍。而最直接的证据,需要现在去搜。李格非咬了咬牙,将手令交在裴之砚手上:“务必谨慎。”“下官明白。”拿过手令,裴之砚立刻让刘云明点上一队人马前往翠屏山。人马如龙,冲出府衙,直扑城东。当裴之砚带队赶到翠屏山别院时,只见院门打开,陆逢时正站在院中,而周巍的马车竟也刚好停在不远处!周巍正一脸惊怒地从车上下来,厉声道:“裴佥判!你带人擅闯本官私宅,这是何意?!”裴之砚直接亮出府尹手令,冷声道:“周副使,本官奉命搜查此地,请你配合!”周巍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慌乱。裴之砚不再看他,一挥手:“搜!”衙役们快速涌入别院。很快便在陆逢时的带领下,找到书房,且顺利的打开书房的机关,顺利进入到了密室入口!密室内,果然发现一个玄铁打造的厚重柜子。柜门锁孔奇特。裴之砚转向跟了进来的周巍:“周副使,请你打开它。”周巍嘴唇颤抖,强自镇定:“此乃本官私人之物,你们无权…”“打开它!”裴之砚声音陡然严厉。年轻的佥判,竟有股上位者的威严。他这个尚书工部员外郎,从六品的官员,在他锐利的眸光下漏了怯。周巍手开始颤抖。他若不开,就是抗命,对方大可强行破开。他若开了,里面的东西……同样是个死啊。怎能不让他心发慌,手颤抖。就在这时,裴之砚注意到周巍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一枚看似普通的玉佩。他猛地出手,一把将那玉佩扯下。周巍惊呼一声:“还给我!”裴之砚仔细一看,那玉佩的形状,正好与铁柜锁孔的形状吻合!他毫不犹豫,将玉佩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柜门应声而开。里面没有金银财宝,但有一沓面额五千两的银票。旁边还放着几本厚厚的账册。最上面一本,封皮上正写着“乙字号库汰换录簿·元佑五年冬”的字样!除此之外,还有一块神主牌位。与范鄂密室中放置的那块如出一辙,牌位前的有三只已经燃过的黑香。从这搜出来的证据。周巍便是有一百张口,也不能翻身了。裴之砚目光看向瘫软在地的周巍:“周副使,哦不,周巍!你勾结邪修,杀害朝廷命官,倒卖军资,罪证确凿!还有什么话说?”周巍面如死灰,张了张嘴,却发出任何声音。裴之砚看着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周巍,心中并无多大喜悦,他挥了挥手:“拿下,押回府衙大牢,等候审理。”王彪与另一名衙役立刻上前,将失魂落魄的周巍拖起带走。回到河南府衙时,已是丑时过半。但府衙内灯火通明,李府尹自裴之砚带人出府衙后,就一直在二堂那边等着。他也想知道最后的结果。看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当他看到那本真实的账簿以及那块诡异的神主牌位时,脸色瞬间难看至极。“岂有此理!”李格非气得手掌重重拍在案几上,“简直无法无天!”军械乃国之重器,竟被如此蛀虫窃卖,还勾结邪教,杀害忠良。桩桩件件,都是死罪。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裴佥判,你立刻组织人手,连夜突审周巍!务必撬开他的嘴,问清所有同党,军械流向以及他与黄泉宗的勾当!”“下官领命!”府衙大牢。灯火摇曳,映照出周巍惨白而绝望的脸。裴之砚没有用刑,只是将那本真正的账册和那块神主牌位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周巍,你不打算说说?”“说什么?”“为何要这么做?李仪将军与你何怨何仇?那批军械,究竟去了哪里?还有,你与黄泉宗何时勾结的?”裴之砚平静的一一叙述,“你能说的有很多。”周巍抬起头,眼神空洞。良久,发出一阵嘶哑难听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自嘲:“为何?”“裴之砚,你这种人,怎会明白我等人的处境?”裴之砚眉毛微蹙。周巍莫不是以为,他是富家子弟?以为他不用寒窗苦读,就轻而易举的获得这个官职?不过,他没必要说这些。“我周家,祖上也曾阔过,但到我这一代,早已没落。在河北西路,我们不过是个仰人鼻息的小家族!”周巍本来还恹恹的,结果一说起来,情绪逐渐激动起来:“想要出人头地,想要重振家族,就需要钱!需要大量的钱去打点,去攀附!”“可那点俸禄,够做什么?”“正好,正好有这个机会。”他眼神变得恍惚,“转运司掌管一路财赋军资,油水丰厚。一开始,我也不敢,但人若是被逼到一定程度,就什么事情都敢了。”“他们找到我,说可以帮我平步青云,可以让周家重现辉煌。但代价是需要为他们提供资粮。”一开始是些金银,后面就需要军械。尤其是经历过战阵,蕴含血煞之气的军械。当时还问过他们为什么新的兵器不要,要淘汰下来的?可对方只是冷冷的让他不该问的不要多问。他觉得,不过是淘汰后的军械,还能翻出天来。便同意了。“那批‘元佑五年冬’的军械,其中一部分是从西北前线轮换下来的旧械,正好符合他们的要求。”周巍继续道,语气麻木,“我利用职权,以汰换名义将其核销,实则大部分都秘密转运给了他们。所得钱财,一部分用于打点上下,一部分,呵呵,也落入了我的口袋。”“李仪,他非要查!”“像个疯子一样盯着那批军械不放!”“他挡了路,尊使下了命令,必须要除掉他,并且要做得像是邪修所为,不能牵连到转运司的正常事务。”:()陆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