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天地者寥寥,能有此恨者,更少。那团恨妒交缠的滔天焰火,早已在旁人难窥见的地方,熊熊燃起。如今,更以势不可挡之势,焚尽自己,焚尽苍穹而来余幼嘉没开口,寄奴却因她的沉默而更恨,甚至直冲她焚来:“我更恨世间多了一个你,让我不敢像从前一样去恨天地万物。”“我恨你说没有什么婚期”“我恨你说没什么不公,没有什么人舍弃我”可分明,世间,早早就已经舍弃他了。从他至始至终,就只有寄奴这个属于他的名字开始。从他诞于那座奢靡家宅的下人房里,又没有被亲生娘亲善待开始。从他十二岁得封上卿,主张过变法改制,出使平乱,可仅仅过了两年,便走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开始。从淮南王分明允诺,让淮南王世子拜他为师,却宁愿让世子拜一个徒有虚名的师长,也不愿意来寻他开始从他终于一窥母爱为何,尽心尽力开始帮衬春和堂十年,李氏却说他是个妖孽,是个畜生,怪他没能让周利贞回来,怪他爱上余幼嘉,并决意离开去出家开始从他将那些数卫带离数卫营,可十四却毫不犹豫又说要离开他开始从余幼嘉进门后,至始至终没有看过他第二眼,却一直问询周利贞下落开始每个人都口口声声说‘谢上卿’有多厉害,连她甚至也口口声声说爱他可是每个人舍弃他的时候,总是这样轻易。若不是有饶舌,若不是他会去争,会去抢,他早早就被埋葬在了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高门宅院里。“我只会这些”他仍然试图去恨些什么。毕竟,终其一生,他好似也没有学过更多:“我真的只会这些。”“谢家是个世族,有好多大官,可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怎么当个君子。”“我只能和我阿娘学,她恨主君,她恨那些欢好时允诺她会把她带离谢家,可酒醒之后,却又悄无声息的人。”“于是,我也恨我恨我那些在宴席之上,各自取笑,说谁谁同我有几分相像,许是我父亲的人”“她是家妓,不是良籍,甚至一辈子都没当过妾室,只会阿谀奉上,于是,我便也只会这些妾室的心眼,和勾栏的做派”“周利贞是好不假,他总是有人惦记”“可凭什么是他投身在了好人家,我又为什么比不上他!”“你总是拿我和周利贞相比,一声声唤我表哥,那些人又早将我刻在了那柄节杖上,笑完我,利用完我,看完我的生平,却又匆匆弃我而去”凭什么?凭什么?!他总是嫉妒,总是不甘。正如他总不明白,为什么,凭什么。余幼嘉深深望着跌坐于地的那道人影。可她,没有办法看清这只掩面妒鬼的真容。甚至也没找到合适的称呼,去称呼这个明明相识于微末,今日却第一次初见的人。他不是周利贞,甚至也不愿意旁人提及‘谢家’,更对从前的‘上卿’官位深恶痛绝。于是,终究如他所说,他只剩下了【寄奴】这一个名字。毕竟,他也从来没有过第二个名字。可这怎么对呢?这又怎么能对呢?终于,余幼嘉到底是忍不住心中震颤,往后退了一步。那饶舌妒鬼似又所察,双膝跪地,匍匐而来,他抱住了余幼嘉的腰,大颗大颗的温热之物浸透她腰间的衣物。滚烫,灼人。比余幼嘉从前杀过的那些人的血还要烫上三分,令余幼嘉生平第一次,有了正在被‘杀’的错觉。“幼嘉”“幼嘉”声声呼唤自她腰间传来,那声音模糊又哀凄:“求求你,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们分明马上就要成亲,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会给我造个金屋,你说你永远不会辜负我”“我错了,你只管骂我打我,我是心甘情愿的,只求你不要抛下我”“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若不是你,我早在那日被追杀时就想过要了结自己的,只是有你在,我才觉得秋日正好,不急于一时”余幼嘉没有作声,那声音的主人便更害怕。往昔,拨弄人心的饶舌,在此时,已经全然失去作用。他磕磕绊绊时,齿关磕碰的声音,甚至能从两人交缠处,直达余幼嘉的脑海。他在咬牙,他在不甘,却仍然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他说:“你原先发现我讨厌余家人的时候,不也原谅过我一次吗?你说我好,你说过,我是瑕不掩瑜”,!“你那次分明原谅过我,这次,这次,再饶我一回吧”“最后一次,这一定是最后一次,原谅我隐瞒你这一次,我往后便再也不善妒了”“你让那个更像周利贞的人来此,我去劝他,让他给你做正夫,再劝他容我给你做个妾室。”“我往后再也不要什么金屋,不用耗费银钱买什么昂贵的青纱帐,也不用暖和的地龙,我自己能熬过去,往后这一辈子,每逢开春,我就陪着你们夫妻二人去种葡萄,我给你们拿器具,你给他讲猴子压在山下的戏本,我就只在旁边听”“你们过秋,你们酿酒,我就去帮忙”“不要舍弃我,不要抛下我”“我只是有一点点善妒,我只是,不是周利贞而已,可我还能做寄奴”“寄奴很厉害的,寄奴学什么都很快,寄奴也什么都愿意学”“你想周利贞时,若你那正夫不在,你再来寻寄奴”十年前,逃离谢家时,他没有想过自己往后会名扬天下,能得到一个尊贵无匹的身份,能令天下英杰闻名丧胆十年后的他,亦从未想过,时隔十多年,他会再一次用寄奴称呼自己。分明,分明还是恨的。可恨来恨去,却好似又只是觉得,她不够爱他而已。没错,一切,仅此而已。既然如此周利贞会死,那她的正夫总能有死的时候吧?哪怕不死,总也会有不在家的时候吧?他能等,再等等,说不定,过了这一遭,老天爷总会眷顾他的余幼嘉的视线中,他便是如此如此卑微,几乎低到了尘埃里去。她分明被那‘寄奴’二字震动,分明又有些想拂去那些道尽不甘的眼泪。可良久,良久后,余幼嘉却仍只听自己的声音说道:“阿寄,这回和上次,可不一样。”:()酿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