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淳靠坐在徐国公府的暖车厢里,厚实的帘幕隔绝了部分严寒,却挡不住车外那一片灰败惨淡的光景。暖炉的炭火烘烤着车厢,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但这种暖意,此刻却无法熨帖他的心。老李那双含笑闭上的眼睛,那个在死亡尽头才得以解脱的笑容,如同刻在马车内厢的阴影,挥之不去。他从京城回返小青村医馆。距离并不遥远,他却感觉心头压着千钧巨石。轿帘偶尔被寒风掀开一角。倏地,一片异样的景象撞入眼帘。官道两旁,积雪未融的野地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众多或蹲或躺的人影。像是溃堤的蚁群,衣衫褴褛,面如黄土。这些人不是寻常乞丐。他们拖家带口,骨瘦如柴的老人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幼儿。妇人麻木地拍打着孩子冻僵的肢体。几堆微弱的篝火在寒风中摇曳,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熄。马淳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木然、冻伤、饥饿的脸。那目光里有惊愕,有沉重。又苦又涩的味道,在胸腔里弥漫开来。他轻轻敲了敲车厢壁。赶车的家仆立刻靠过来。“国公爷?”“前面怎么又多了这么多灾民?”家仆伸头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回话,“爷您常在京里府里,怕是不知道。小的听昨个在城门口听那些议论,说是陕甘那边……遭了大殃了。“大雪封山压塌了房,冻死饿死好些人不说,紧接着又闹了大瘟。“整个庄子整个庄子的逃。朝廷运粮的队伍,堵在潼关那边进不去……”家仆的声音也透着一股寒意,是感同身受,也带着后怕,“这是……往咱们应天方向涌来了……”陕甘……灾民……瘟疫……几个字眼像沉重的冰坨子。他看着车外一张张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脸,看到了命运残酷而精准的践踏。老李是累死,眼前这些人,是被老天爷逼到了绝境。医者的本能翻涌。他下意识地想脱口而出自己是大夫,让他们去小青村医馆。但这念头瞬间便被理智按了回去,死死掐灭在萌芽里。他太清楚后果。自己一个小小的医馆,即使加上太医院派来的十个学徒,在如此汹涌的灾民潮面前,无异于杯水车薪。一旦开了口子,消息传开……不,不用传开,只需眼前这几十上百人奔涌过去,医馆就会被瞬间淹没。到时,不仅他自己会被逼到一个无法收场的境地,更会耗尽所有资源,反而谁也救不了。他的医术再高明,终究救不了天灾,救不了这如蝗虫过境般的赤地千里。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铁箍,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沉默,在温暖的车厢里蔓延。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去……买些炊饼。有多少买多少。分给他们吧。”他不敢露面,不敢表明身份,只能做这点最卑微、最无用的施舍。马车在路旁稍停。家仆跳下车,跑向官道边一个同样惊恐看着灾民,瑟瑟发抖的小贩。没买他的炊饼车,只将他刚蒸出来的一屉屉粗粮饼子尽数买下。家仆抱着装满饼子的竹筐,走向灾民。灾民们眼中先是惊惧戒备,随即闻到麦香,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怀疑。家仆默默地将饼子分发下去,不发一言,动作麻利而谨慎。饼子拿到手的灾民,顾不得烫,便塞给怀中哭闹的孩子,或直接塞进自己嘴里大口吞咽。没人问是谁给的。在这生死边缘,一点食物就是天大的恩赐,谁还有余力追问来处?马淳坐在车内,透过帘幕缝隙,默默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因一口粗饼而短暂活泛起来的表情,看着那些依旧麻木绝望的双眼。看着家仆分完后迅速上车。看着车子重新启动,抛下那片绝望之地,朝着小青村的方向驶去。暖炉烧得车厢里有些闷热,他却觉得彻骨的寒意正从心底往外渗。大明!即便开国已经十几年,可天下还是这样苦。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为什么苦的都是百姓?在现代社会,很多人抱怨说社会不公。那是他们没来古代。来了这里,他们可能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老李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垮的。眼前这些人,却是被老天爷无情地从栖身之所驱逐出来,用灾荒和瘟疫碾碎了最后一丝活路。人这一生,怎么能……这么苦?即便他自认已看透生死,面对如此赤裸的人间疾苦,那份难以释怀的沉重,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马车终于进了小青村熟悉的地界。村口的积雪打扫得还算干净,几缕炊烟在冰冷的空气里笔直升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安稳气息。医馆门口却有些热闹。,!不似以往求医问药时那种焦灼的喧嚣,更像是一种……围观与聚集。几个学徒眼尖,看到国公爷的车驾,连忙迎了出来。“师父回来了!”马淳掀帘下车,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翻涌的酸涩,努力让自己恢复医馆主人的常态。学徒们脸上都带着些振奋,小六更是快步上前,目光里有些急切,也藏着感慨:“师父,您可算回来了!”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快意:“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马淳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在他离府赶回之前,透过车窗看到路边灾民惨状时,便已然在心中定下此事。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在场的学徒们,包括那几个年轻的身影。这十人,都是从太医院抽调来小青村医馆轮值历练,增长见识的。“就以你们十个为主。再加调两个馆里的老伙计帮衬。”马淳吩咐起来,“所需米粮药材,回头去找账房,从徐国公府内账支取。一应开支,记府里的帐。”他强调道:“对外,就用太医院的名义,去城门口设棚施粥舍药。”年轻的太医学徒们闻言,脸上均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随即便是肃然。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太医院挂名施赈,是体面,也是责任,压力自然也在太医院那边。而徐国公自掏腰包,承担所有开销,却把官面的名声给了太医署。这举动,既是担当,也是对他们这些“借调”人员的变相保护。一个圆脸年轻的太医学徒忍不住低声询问:“国……马院判,如此善举,为何不……”他想问为何不名正言顺地以国公府或医馆名义,这样民心自然归附。马淳看了他一眼,简单回了一句:“树大招风。”这四个字足以点明所有利害关系。国公爷私下施恩赈济是菩萨心肠,国公爷广开医馆接纳灾民便是“邀买民心”,徒增不必要的麻烦。让名义上的太医院出面,一切便顺理成章,阻力最小,效果反而可能最好。最重要的是,能真正,持续地帮助到那些灾民,而不会因过度招摇导致不可控局面。至于花费,他马淳还真不缺这点米粮钱。小六站在一旁,听得心潮澎湃。他看着师父的侧脸,只觉得那身影在冬日微薄的阳光下,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光辉。不是权势的光芒,而是一种厚重如大地、深沉如渊海的东西。菩萨渡人,也不过如此了吧?师父胸中揣着的,是比普度众生的菩萨更具体,更艰难也更无畏的担当!是在这混沌浊世里劈开一线生机的力量!这份恩德深重,百姓不知情,他小六记在心里!“师父放心!六子都记下了!”小六用力点头。马淳没再多言,对众人点点头,便准备抬步向医馆内走去。此时,原本在医馆门口围拢着的那些村民,似乎也终于鼓起勇气,集体涌了上来。为首的正是那花白胡须,精神还算矍铄的小青村里正。里正带着满面红光和一帮村里有头脸的老人,商户,齐齐抱拳作揖。“国公爷!马老爷!”里正的声音洪亮,带着掩饰不住的感激和欣喜。马淳停下脚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们这一群。之前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时候,叫小马大夫。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就叫马老爷。他无力去阻止什么。只是有那么一瞬理解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儿时懵懂,才不计较身份。一旦长大,明白了阶级之差。那份谨小慎微就会立刻涌上来。这不是事故!是害怕不小心得罪之后,迎来承受不了的报复。小人物的生存,往往就是这么的现实。马淳也不去纠正他们什么,依旧很平静,“乡亲们有事?”里正连忙上前一步,激动地说:“没事没事!就是大伙儿,我们整个小青村的男女老少,感念国公爷的恩德!特意来跟您道声谢!”他环视身后众人,大家脸上都洋溢着淳朴真诚的笑容。“您这医馆开在咱们小青村,真是咱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他身后一个开烧饼铺的汉子抢着嚷道:“对!国公爷!自从您开了这医馆,我们村里可大不一样了!”他的声音充满了烟火气和兴奋,“不说别的,就我这小小的烧饼炉子,生意都好了一大截!以前一天卖不了多少,现在来瞧病的人,还有医馆里的大夫学徒们,都喜欢买我这烧饼,忙的时候都来不及和面!”他说着还比划起来,惹得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旁边经营着一家小小脚店的掌柜也忙不迭地附和:“何止呢!我这巴掌大的脚店,以前十天半拉月没几个客人打尖投宿。现在呢?送病人来的、探病的、还有从远处跑来求医的客官,时常住满我那两间土炕房!”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国公爷您不知道,这快过年了,往年我这店里早就封门了,今年竟还有点忙!手里宽裕了些,总算给家里添了件新袄子!”,!一个白发老妪,拄着拐杖,也颤巍巍地开口,“马老爷是活菩萨啊……我这把老骨头,三天两头儿病,多亏您开在这村里,馆里的徐夫人,回回都不要我老婆子的钱……“前些日子腿疼得走不了道儿,也是馆里的学徒小伙子帮忙给送回来的……”众人七嘴八舌,虽然说得有些乱,但那份真诚的感激和医馆实实在在给这个偏僻村落带来的改变,却无比清晰地传递开来。药铺老板生意好了。裁缝铺多了做衣服的。连村口的杂货郎货郎担里的针头线脑,零嘴玩意儿都比往年卖得快。里正最后总结,声音洪亮,带着一股自豪:“国公爷!大家伙的意思就是,咱们小青村,托了您的福,沾了这医馆的光!“整个村子都像是在过上好日子的道儿上了!“娃娃们病少了,壮劳力出工不用担心家里病人没人看,大伙手里的钱也活泛了些,这都是托您的大德啊!”村民们纷纷附和,不住地向马淳作揖行礼。马淳静静地听着。听着这些最底层老百姓最朴实无华的话语。听着烧饼摊的旺火,听着脚店的住客盈门,听着老妪能被免费送诊,听着那微不足道的“添件新袄”的满足……医馆的作用,不仅仅在治病救人。它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就像一棵带来生机的大树。树荫下的小草,也因此得了滋养,焕发出新的活力。那郁结于胸的闷气,那因灾民惨状、因无力回天、因人间疾苦而堆积的沉重冰霜……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扑面而来、带着烟火温度的真挚感激,稍稍融化了一些。一丝暖流悄悄潜入心田。他看着眼前一张张真诚而朴实的笑脸,心中那口难以释怀的浊气,缓缓地地吐了出来。他难得的笑了一声。对里正,对村民们轻轻点了点头,“大家安好就好。”转身步入医馆。外面的喧嚣祝福还在延续。而他的心,在经历了雪路的沉重与悲悯,回到这小小的后。在这真实的,微小的美好回馈里,终于寻得了几分难得的安顿与踏实……:()我在大明开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