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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也好,东海也罢,无人知晓那是离乡芙何其遥远之地。一双紧握的手,一对残破不堪的铜铃,随着步履轻响,在熙攘人潮中缓缓穿行。
双玲临近三十,身披华贵绒衣,杏眸平静如水,昔日神采早已黯淡。她在全相闲的搀扶下迟缓地迈下马车,步履虚浮,宛若游魂。旁人不自觉驻足,打量着这对气度不凡的陌生来客,却在触及全相闲冷冽目光时慌忙避让。
全相闲为她拢了拢衣袖,柔声询问:“可要加衣?还是与我归府同歇?”
双玲六神无主,一动不动。
全相闲笑意微敛,思索片刻,便拉起她的手缓缓向夜市行去,可失尽记忆的双玲连步子也走得极慢,二人便一顿一挪,全相闲也不厌烦,将那人粗糙掌心握得更紧。
到了糖铺前,双玲忽然驻足,目光死死盯着那几颗桂花糖。全相闲立即示意摊主打包起来,再出声询问道:“可是想吃?”
双玲倏地睁大眼,嘴角僵硬地扬起,望向全相闲道:“………哥……哥哥。”
那只手颤巍地伸出,指了指桂花糖,她极其努力地向往下说,只是别扭地再挤出来几个字:“找……哥哥……爱……吃……”
人来人往,全相闲感觉自己应该被诛千刀,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直勾勾望着他,反反复复念着拗口的“哥哥”,像要生啃了自己五脏六腑,他喉间发紧,心口绞疼得几乎站不稳。
摊主老板正顾着打包,全然没抬头便打趣道:“夫人可真是漂亮!公子模样看来也有二十几了罢?”
全相闲落泪道:“她不是我夫人,是——”
是妹妹。
二十年前,全相闲捕来两只灵蝶,用二人鲜血滋养成本命蝶,冲玲儿道:“以后若是我和妹妹分开了,你就顺着它走,灵蝶飞往的地方,就是家人所在的地方。”
依旧二十年前,全相闲葬在瘟疫坑内。
本命蝶寻不见主,便双双合一,为全相闲带来回光返照的短暂片刻。为了回到妹妹身边,他伸出手,抓住了正前来收集怨魂炼器的花凡羽。
灵蝶双死,肉身重塑成毒体。
花斑夫人抚过他眼尾轻笑道:“从今往后,你是开在无间彼岸的花。花相冥,我要玄门每寸土都浸透这‘香’。”
多年心血饲养后,花相冥终于唤醒了关于妹妹的雌蝶,不曾放弃过半点机遇——
可如今,它翩翩落在记忆残缺的双玲肩头熠熠生辉,前些日徘徊在满身血迹的双玲发间明灭不停。
夜市灯火摇曳,全相闲拽紧她手腕疾步离去,尽管不知该往何去,可他不敢再多看一眼,多看一眼那寻觅二十载的面孔,无疑是在嘲笑自己的愚昧。
“哥……哥……”双玲心系桂花糖,跑得勉强。
全相闲将她一把拽入暗巷,压抑多年的怨愤倾泻而出道:“哥哥哥哥,除却这句,你可还会说别的?莫非你这一生只为个死人而活?他早死在这乱世火海里了!”
本以为心智不全的双玲会惊惶哭泣,不料是全相闲先感到面上淌下热泪,她却伸出手为他轻拭,莞尔一笑。
这笑容令全相闲顿觉天崩地裂,笑容不该出现在这张脸上的,二十年来魂牵梦萦之人,最痛的伤竟是自己亲手所赐。
他颤巍巍抬起手,想拥她入怀,双玲已主动偎入他怀中,如二十年前那般轻唤道:“哥哥。”
“对不起……”全相闲抽噎着,仍想说一千遍、一万遍,唯能将人紧紧箍住,好似这样就能弥补二十载光阴。
不过片刻的安宁,脚步未响花息先起,来人拖一袭花衣,途径过后枯枝绽出新芽,花凡羽瞥了一眼,冷冷道:“有够感人……”
全相闲松开手,目光陡然凌厉:“我不会逃走。”
花凡羽低笑道:“你也逃不走,花相冥。身上流着我的毒血,便永生永世是我的人。”
全相闲沉默半晌,回首望向瑟缩在自己身后的双玲,掌心凝聚灵力,轻轻点在她眉心。随着记忆封印渐解,双玲神色愈发软化,最终倒入自己身间。
花凡羽这才满意颔首道:“解开记忆封印无妨,不过别忘了抹去现下这段记忆。”
夜已深,是时候该归家了。
全相闲指尖抚过双玲的眉眼,心底竟生出一丝侥幸,便是这二十年来,他虽未能相认,却始终伴她身侧,未曾远离。
不知抱了多久,他才缓缓松开手,将熟睡的双玲安置妥当,独自跃下马车,冷声吩咐道:“归往玄门。”
全相闲,花相冥;
名改运不改,终是渊界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