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来罢,里头正念叨着呢。”
打起了厚重的毡帘,毡帘内的热气争先恐后涌了出来,熏得她鼻尖一痒,连打了两个喷嚏。
张嬷嬷携了她的手,替她掸去身上的雪,引着人往里头去。
“姑娘快些,太皇太后念您好几日了。自打您……唉,这慈宁宫到底比不得长信宫住惯了,地方大是大了些,可也冷清空旷,太皇太后这几日身子骨越发不爽利,搬动又耗神,唉……”
大约人年纪一大就格外念旧,旧物,或是旧人。张嬷嬷声音带着哽咽,“先帝在时,郡主娘娘走得早,崔大人又一直未续弦,太皇太后心疼您小小年纪没了娘亲照拂……这十多年,您就是太皇太后心尖儿上的肉啊……”
太皇太后半躺在榻上,阖着眼,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发髻,脸上皱纹深刻,不见往日雍容。听到动静才缓缓睁眼,浑浊的目光在看清来人时骤然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
不过数日未见,不过自长信宫迁居到这陌生的慈宁宫,怎就萧索成这幅模样了?她心下一揪。
“姑祖母。”
崔明禾跪在榻前,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这一声哽咽的呼唤。
“是明丫头来了。快起来,到姑祖母身边来。”
崔明禾依言起身,坐到榻边的绣墩上,握住老人那只枯瘦冰冷的手。
“让姑祖母担心了。”
“我苦命的孩儿。”太皇太后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受委屈了。”
只这一句,崔明禾强忍了一路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好孩子,不哭。”太皇太后用指腹为她拭去泪水,长叹一声,“如今这光景,能保住性命,已是造化了。”
“是明禾没用,连累了您,连累了崔家。”
“哪怪的了你。”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天家事,本就是如此。成王败寇,自古的道理,又怨得谁来?”
她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如今这位他不是先帝。他那份心思,比针尖儿还细,那份手段,比刀子还利。我的儿,你往后的日子,只怕是难了。”
“姑祖母知道你心里有气,有怨。可眼下,咱们崔家,人单势孤,只能忍。”
“忍?”崔明禾抬起泪眼,不甘道,“难道就要任由他如此欺辱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太皇太后握紧了她的手,一字一顿道,“明禾,你要保重自己。只要你活着,崔家,就还有指望。”
“你父亲那边,你也莫要太过忧心。陛下把他搁在那个位子上,一时半会儿,倒还动他不得。你只安分守己,莫要再去触他的霉头,便是帮你父亲,帮咱们崔家了。”
“姑祖母……”
“听话。”
“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宫里头,最要紧的,是活下去。”
“好孩子,我心里清楚。”太皇太后露出一抹笑,“你是个好孩子,定能护得住这崔家。”
崔明禾心知这话的分量,握紧了太皇太后的手,勉强笑道:“我是姑祖母教养大的孩子,更是崔家女儿,自当为崔家尽忠。”
连道两声“好”,老人像是说得乏了,阖上眼,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张嬷嬷上前,轻声道:“姑娘,太皇太后该歇下了。您也早些回罢,免得叫人瞧见了,又生出什么是非来。这慈宁宫如今……不比长信宫了,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崔明禾知道,是该走了。
她替太皇太后掖了掖被角,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张苍老疲惫的脸,方才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待走出慈宁宫,天色已然全黑了。
原来她所以为的倚仗,所谓的家族,所谓的“不敢动”,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原来姑祖母枯瘦的手,这双曾为她梳头、为她擦泪、教导她长大的手,早已托不起任何人的天。
忍。
保重自身。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