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小熊,怯生生地探头往里看,眼神里兴奋的光芒被巨大的陌生感和卑微的瑟缩取代。
母亲连忙进去,找出两双崭新的拖鞋,一双给我,一双明显是临时买的儿童拖鞋,放在娟娟脚边,温柔地说:
“娟娟,来,换鞋,我们回家了。”
“家……”娟娟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看着脚下那双柔软的、印着小兔子图案的粉色拖鞋,又看看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再看看自己沾满泥点的旧布鞋,小脸上充满了犹豫和惶恐。
她似乎觉得自己的鞋子会弄脏这个“宫殿”。
我换好鞋,径直走进客厅,在冰冷的真皮沙发上坐下,身体陷进去,疲惫感如影随形。
娟娟看我进去了,才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小心翼翼地脱下自己的脏鞋子,光着脚(袜子早已破旧不堪)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犹豫了一下,才把小小的脚丫套进那双对她来说还有点大的拖鞋里,然后抱着小熊,像个小幽灵一样,无声地、贴着墙边挪进来,最后停在我沙发不远处的角落,蹲了下来,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又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对她而言如同异次元空间的“家”。
母亲局促地站在一旁,搓着手,不知道该做什么。
冰冷的空气在华丽空旷的客厅里凝固。
窗外的阳光明媚,却驱不散屋内的阴霾和疏离。
娟娟那点初时的兴奋早已被巨大的不安淹没,只剩下小心翼翼的窥探。
母亲像个做错事等待发落的女佣。
而我,坐在这价值不菲的沙发上,只觉得这“家”空旷得像个巨大的冰窖,没有丝毫暖意。
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蜷缩的、如同惊弓之鸟的小小身影,再落到母亲那副诚惶诚恐、仿佛随时准备赎罪的脸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冰冷的讽刺感涌上心头。
我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却像冰块撞击般清晰、冷漠,没有一丝温度:
“李伟芳死了。”
母亲的身体明显一颤,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不敢看我。
“现在,”我继续,目光像手术刀一样钉在她脸上,“你还有没有别的活要折腾?”
这话问得极其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倦和冰冷的审视。
母亲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那泪水里有巨大的委屈、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
“维民!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什么时候‘折腾’过?我一直……一直都是凭着良心在做事啊!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啊!当初……当初要不是为了你……”
“良心?”我打断她声泪俱下的辩解,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好。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凭着‘良心’……”
我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她泪眼婆娑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那个荒诞到极点、却又冰冷如铁的要求:
“那如果凭着你的‘良心’,我要求你,现在,再为我生个孩子。你,做不做得到?”
空气瞬间凝固了!
连蹲在角落里、对大人对话似懂非懂的娟娟,都似乎感受到了这诡异而沉重的气氛,抱着小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惊恐地看着我们。
母亲脸上的泪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震惊、羞耻、茫然、痛苦……无数种情绪在她脸上交织变幻。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客厅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这凝滞的寒冰。
几秒钟,或者更久。
母亲脸上的震惊和痛苦,最终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带着自我毁灭意味的顺从取代。
那是一种彻底放弃抵抗、将灵魂也一并交付出去的空洞。
她眼中的光熄灭了,只剩下灰烬般的沉寂。
她甚至没有看我,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昂贵的地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回答:
“……没问题。”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