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宛如一块巨大无比、吸饱了污水的脏旧绒布,沉甸甸地覆盖在燕京城的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冬日里最后一丝亮色也被这厚重的铅云吞噬殆尽,只留下冰冷与沉重的窒息感。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细密冰硬如砂砾的雪粒子,呼啸着、旋转着,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冰冷刻刀,肆意刮过“燕大方振亿元楼”前那片空旷得只剩下金属栅栏与苍白大理石地砖的广场。寒风卷起地面薄薄的积雪,扬起阵阵迷蒙的“雪沙暴”,视线所及,一片混沌。这座以集团年产值命名的宏伟建筑——方振集团总部大楼,此刻在灰蒙蒙的雪幕中矗立着。高大冰冷的玻璃幕墙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反射着铅云死寂的颜色,线条棱角分明,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沉重与肃穆。那肃穆感如此真实,恰如其年迈的创始人此刻所处的境地,带着一种英雄迟暮、大厦将倾的悲壮。吴楚之孤零零地站在寒风肆虐的广场边缘,试图裹紧身上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然而那昂贵的材质似乎完全失效,无法阻挡一丝一毫直刺骨髓的寒意。这寒意,并非全然来自砭骨的风雪。更多,是来源于他胸腔深处,那股如同冻土般沉甸甸、几乎凝滞的冰冷压力——那份关于责任、未来、以及眼前这盘复杂棋局的沉重感,将他紧紧包裹。他微微垂着头,指间夹着一支燃着的烟。橘红色的火星在狂风的鼓荡下顽强地明灭闪烁,挣扎着不愿熄灭,一如他此刻那如同暗流汹涌的心绪——焦虑、计算、决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剧烈交织碰撞。白色的烟雾刚艰难地离开他的唇瓣,瞬间就被狂暴的北风凶狠地撕碎、卷走,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徒劳得仿佛他内心无声的叹息。刘蒙蒙双手深深地插在米白色呢子大衣的口袋里,整个人缩着肩膀,试图减少受风面积。她站在吴楚之侧前方小半步的位置,鼻尖已经被凛冽的空气冻得微微发红,长长的睫毛上沾染了几片晶莹的雪花,随着她的呼吸,那雪花微微颤动,像是易碎的寒冰泪滴。她侧过脸庞,仰头望着身边这个身形挺拔、如同雪中青松般的男子。他英俊的眉宇间,那紧锁的川字纹清晰可见,里面锁着沉沉的忧思和难以言说的心事。刘蒙蒙嘴角习惯性地弯起那抹独特的弧度——温柔中带着点狡黠的笑意,这似乎成了她面对他时的一种本能反应,一种试图撬开他心防,或者仅仅是……给他一点微弱慰藉的方式。“喂,”她开口,声音在肆虐的寒风中断断续续,像被扯碎的纸片,却努力透出几分清脆,“狗子你……”她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最合适的措辞,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白的那种,“现在……是不是紧张了?”吴楚之缓缓转过头,视线从远处那片在风雪中模糊不清、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医院白色楼体轮廓收回。那里面,躺着这场风暴的中心人物。他深邃的目光最终落在刘蒙蒙那带着七分关切、三分促狭的眼睛里。他深吸了一口烟,烟头在寒风中骤然亮起刺眼的红色光晕,接着他缓缓吐出长长一口烟雾。灰白的烟气模糊了他瞬间的表情变化,只留下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被压抑的疲惫感,却又竭力维持着惯常的、用以掩饰内心的调侃语调,“紧张?我看是你紧张了吧?”他微眯着眼,视线落在刘蒙蒙深深插在口袋里的手上,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手插得那么深,指不定在里面偷偷掐手心呢,怕得都冒冷汗了吧?”刘蒙蒙脸上那习惯性的狡黠笑容瞬间僵住,如同冰面上的裂痕。旋即,她像被踩了尾巴的小野猫,猛地鼓起两腮,气恼又不服气地“噗”一声,用力吹开了额前被寒风吹落下来、遮挡住眼睛的一缕碎发。“你……胡说什么!”不过,很快,她的声音便低了下去,带着真实无比的郁闷,“我跟王院士!根本没……没说过几句话!屈指可数!”她越说越气,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被冤枉的委屈,“你说我……我这叫什么名义上的学生?!说白了,我就是个……就是个桥!把你这个大佬引荐过来的桥墩子!还是临时工的那种!”她的郁闷绝非矫情,完全发自肺腑。王选院士!当代毕昇!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得主!燕大方振集团无可争议的精神领袖!更是她本科阶段那个让她在同龄人中“风光无限”的“产学研结合项目”名义上的导师。仅是这个名义光环,就足以让无数人艳羡。这层看似牢固的关系,让她此刻站在这里,具备了某种外人难以理解的“合理性”,成为了吴楚之能够有机会叩响那扇高不可攀、常人无法接近的病房门的关键通行证。然而,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这“通行证”背后的含金量。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她这个所谓的“导师的学生”,平日里接触的不过是王选院士门下那些埋头苦干的博士生师兄师姐。那位站在学术与技术巅峰的巨人,如同悬挂在遥远天边的璀璨星辰,对她而言,可望而不可及,平日里连仰望都显得奢侈。“没事,”吴楚之的声音带着一丝懒洋洋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安慰,“你只需要坐在一边,看我装逼就是了。”他用了一个最直接也最痞气的说法。效果……立竿见影的差!刘蒙蒙感觉额头的青筋都跳了一下,这句狗屁不通的安慰,瞬间点燃了她心中的小火苗!零分!负分滚粗!她毫不犹豫地举起戴着保暖手套的小拳头,毫不客气地在吴楚之的胳膊上狠狠捶了两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去死啦你!”发泄完暴力,她只能朝天空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里面是满满的无奈和自我嘲讽。挫败感,一种深深的、近乎无力的挫败感,在这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在这即将决定方振集团未来命运、牵连果核科技生死存亡、甚至关乎吴楚之宏大的半导体强国梦想成败的关键会面里,她悲哀地发现,自己能扮演的角色,渺小得可怜。似乎真的,只剩下他刚才说的那个——在一边干瞪眼地“看他装逼”!一种被排斥在外的、令人沮丧的疏离感攫住了她。吴楚之仿佛能看穿她此刻复杂的心绪。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乘胜追击地调侃,反而罕见地沉默了片刻,随即用一种近乎温和的、带着宽慰的低沉语气缓缓道,“猪,别想太多。学校里的常规操作而已,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就算再天才、再八面玲珑,本科阶段也攀不上王老那种高山。”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也飘向了医院方向,像是在讲述一个常识,“王院士以前既要顾着燕大的学术,又要管着方振这个大摊子,本身就是‘日理万机’四个字的真实写照。带你们这些本科生,说白了就是挂个虚名,算作学校鼓励科研创新的门面。真正的活儿,具体指导,都是交给他的博士生代劳。这在国内顶尖学者里,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了。”他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理解的平静,“你能跟他本人说过那么两三句话,已经非常非常不错了,多少人连面都见不着呢。更何况……”他的语气带上了沉重,“老爷子病成这样,现在自顾不暇,更不可能有时间精力理会这些学校里的‘虚名挂靠’了。所以,真不必介怀,更不用自我怀疑。跟你能力高低没关系,纯粹是年龄和经历的份量暂时没达到那位格上。”他其实心里一直知道,大师姐对研究生这个事一直是耿耿于怀的。末了,他似乎想给她一丝希望,补充道,“你天赋不错,够努力的话,以后有的是机会。前提是……他能好起来。”刘蒙蒙心头猛地一跳,她敏锐地从他最后半句若有若无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深意。她猛地再次抬起头,瞳孔里闪过一丝惊喜和不确定的光芒,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狗子……你的意思……是说王院士他……他以后还能……还能继续带我这个研究生?!”吴楚之的脸上立刻又恢复了那副惫懒又欠揍的模样,极其不负责任地耸了耸肩膀,嘴角咧开一个无所谓的笑容,“谁知道呢?天知道,地知道,王老爷子自己知道,我又不是神仙。”他抛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在他心底,一个斩钉截铁的誓言早已烙下:这个老爷子,他救定了!阎王爷亲自来索命也得往后稍稍!方振集团的股权混战是块谁都想吃的大肥肉,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泥潭深不可测!与其耗费心力去救那个庞然大物,不如釜底抽薪,直接保下方振集团的魂——王选院士本人!老爷子在,方振的那些真正宝贵的无形财富——技术底蕴、人才纽带、国家层面的信任——才能真正落到自己人手里!他顿了顿,脸上的戏谑神色瞬间收起,如同切换面具。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苍白医院大楼,眼神变得幽深而凝重,声音也随之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粗粝感,仿佛在提醒刘蒙蒙,也是在给自己定位,“好了,说正事。一会儿上去,你得记住——你得把绳子拽紧点,栓好我一点。”刘蒙蒙表示,他用了一个生动的比喻。很形象!吴楚之扭过头,正视着刘蒙蒙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命令式的叮嘱,“我现在扮演的角色,就是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靠点小聪明和狗屎运闯出点名堂的野小子,也只能是野小子!脾气冲、说话直、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场面规矩!”,!他强调着,“你得替我兜着点,别让我把戏演砸了,尤其……是在你名义上的‘导师’面前!”后一句,他加重了语气。“嘁!”刘蒙蒙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再次鼓起了腮帮子,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和不信任。她又朝着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吹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赌气式的娇嗔,“我才懒得看你演戏呢!一会儿上去,我就负责当个岁月静好的花瓶,乖乖坐在角落里画圈圈!顺便……”她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小小的坏笑,“……顺便在心底给王老加油祈祷,希望他老人家佛祖保佑,千万别被你这个野小子气得喘不上气、当场掀桌子才好!”吴楚之闻言,嘴角一咧,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嘿”的低沉笑声。他手指用力,将燃烧殆尽的烟头在身旁那只覆盖着薄雪的银灰色金属垃圾桶盖上狠狠摁灭。随着烟头熄灭的最后一点红光消失,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切换了电视频道,瞬间换上了一副近乎夸张的轻松自信。那是一种刻意的、略显过分的意气风发。“那不正合你意?你不是整天就盼着看我翻车、看我吃瘪吗?今天这场大戏,保证精彩!”他拍了拍刘蒙蒙身上米色羊绒大衣上刚刚落下的点点雪花,然后猛地挺直了自己的腰板,肩膀微微后展,仿佛要将笼罩在他身上的无形巨大压力暂时驱散、甩开。“安安心心坐好,睁大眼睛欣赏本大爷的表演就行!看我如何在王老面前装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逼!”他咧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张扬得近乎刺眼。然而,这层被他精心涂抹在脸上的“轻松颜料”,能骗得过一些不相干的人,却绝对骗不过近在咫尺、对他本性了如指掌的刘蒙蒙。她太了解他了,他那深邃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沉重,一丝都瞒不过她锐利的目光。当然,更骗不过他自己。他那颗高速运转的精密头脑深处,那如覆盖着深厚冰层的贝加尔湖下暗流般的汹涌波澜,从未有片刻的停歇。此刻,反而因为目标的逼近而愈发湍急。压力如同千钧重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楼上的那间病房里,躺着的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名字叫做王选。这个名字本身,就沉重得如同山岳。这个名字,也意味着太多太多。它是“汉字信息处理与激光照排系统”的发明者,是中国印刷技术告别铅与火、迈入光与电时代的革命性人物,是国家科技创新的丰碑。他是真正的“当代毕昇”。那份沉甸甸的第二届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荣耀,获取时间仅在开天辟地的袁隆平、吴文俊之后。这份足以彪炳千秋的成就本身,就足以让任何心怀敬意与野心的年轻人肃然起敬,感受到一种沉重的历史重量。但更重要的是,“王选”二字后面紧跟着的,是“燕大方振集团实际掌舵人”这个更具现实影响力的身份。燕大方振集团的前身,是1986年8月燕京大学以微薄的40万元自有资金注册成立的“燕京大学理科新技术公司”。在那个大学科研经费捉襟见肘、科研成果难觅转化渠道的年代,它应运而生,成为“根正苗红”的产学研探路者。1992年,它正式更名为“燕大方振集团公司”。王选那项划时代的激光照排技术,正是方振崛起的基石。在其后的十五年里,方振依托燕大的科研底蕴和人才储备,如同一艘搭载着先进引擎的巨轮,乘风破浪,版图不断扩张。从激光照排的核心业务,广泛涉足pc制造、新闻采编系统、远程传版技术乃至各个领域的技术研发和投资,成为了多元化、集团化的科技巨擘,鼎盛时期在全球华文报业市场占据了惊人的80份额,旗下拥有多家上市公司,风头一时无两。可是,企业的发展有高峰也就有低谷。随着方振走向资本化和市场化,股东的多元化,也带来了一些不可避免的弊端。二股东渠万春以“科学家不懂经营”为由,要求王选让位给‘具备国际视野’的海派职业经理人。国资的力挺保住了王选的位置,却未能保住他的搭档、方振集团董事长张玉峰的职位。作为妥协的代价,张玉峰黯然卸任,大批“懂资本”“懂市场”的‘具备国际视野’的海派职业经理人入驻方振核心管理层,掌舵方振科技、方振控股、方振数码等核心上市公司。王选虽未被完全扫地出门,但自此淡出了方振的日常管理,方振集团进入了所谓的“后王选时代”。资本的游戏开始了。职业经理人们带来的,是眼花缭乱的资本运作、概念炒作和多元化扩张。方振的手伸向了证券、钢铁、制药、地产、金融、教育……股价一度从113港元飙升至10港元之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然而,剥开光鲜的外衣,实体的经营却如断崖般坠落。当炒作的潮水退去,裸泳者显现。吴楚之对职业经理人的戒心并非空穴来风,方振集团正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技术巨人辛苦打造的家业,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内被蛀空。那些所谓的精英们伙同资本,高位套现后潇洒离场,留下的是一个巨大的烂摊子。一个冰冷到刺眼的数字,无情地宣告了方振的困境:2001年上半年,年营收数百亿的庞然大物,净资产竟为负8000万元!若非财务账目混乱导致漏记了一块价值过亿的明珠港房产,方振的负资产将达到一个令人瞠目的数字。即便调整后,净资产也仅余区区8000万,面对一个庞大集团的运转需求,简直是杯水车薪。辉煌落幕,方振被逼上了混改之路,亟需引进战略投资者来输血纾困,挽救这个曾经耀眼的民族科技品牌于倾覆的边缘。这,就是吴楚之此刻要面对的现实。楼上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手缔造了方振的辉煌,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或无奈或被迫地)目睹了它的急剧衰落。这位功勋院士,在生命可能步入倒计时的时刻,依旧心系他付出了一生的心血,试图在残局中为方振,甚至为国家的某些核心技术,寻觅一个靠谱的下家,一个能托付未来的肩膀。他知道方振集团的问题,他知道王选此刻内心的沉重和期待。他需要从方振拿走的是其核心的技术宝藏——那才是支撑他半导体强国梦、构建果核科技未来核心壁垒的无价之宝。但同时,方振这个沉重无比的包袱,那8000万净资产之外的巨大黑洞和纠缠不清的历史遗留问题,他避之唯恐不及。如何在这位令人敬重的老人面前,既能明确表达自己对方振核心技术志在必得的决心,又能合情合理、不伤和气地拒绝接手整个烫手山芋?当然,还特么的同时还要妥善处理好与老丈人萧亚军(想都不想用的必然在场)之间因为带着刘蒙蒙而产生的微妙气氛……种种思绪在吴楚之脑海中激烈碰撞、交织,构成了一张看不见的复杂棋局。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刺骨的凉意直冲肺腑,却也让他纷乱的思维瞬间清晰锐利了几分。他把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权衡、所有的决心都敛入眼底深处,对着刘蒙蒙点了点头,声音平静而沉稳:“走吧,别让王老等久了。”雪粒子打在洁净的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燕大医院顶层这间特护病房内异常的寂静。温暖如春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微涩气味,混合着几不可闻的、属于老人的暮气。当吴楚之轻轻推开门,刘蒙蒙紧随其后踏入时,迎面而来的除了暖意,还有两道极具穿透性的目光。坐在病床边椅子上的,正是燕大常务副校长、燕大资产公司董事长、方振混改推进的核心人物,同时也是萧玥珈的父亲、吴楚之实打实的老丈人——萧亚军。他的目光,如同两枚冰冷的飞镖,精准地钉在了吴楚之脸上,里面的复杂情绪糅合了审视、愠怒,以及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尴尬——目光越过吴楚之,落在他身后那个亦步亦趋的刘蒙蒙身上时,那份愠怒便更盛了几分。这特么的小王八犊子!带女人就带女人,偏偏在这种场合,在王老面前,带的是这个名义上算王老学生的刘蒙蒙,而不是他自己的闺女萧玥珈!简直是往他老萧的脸上甩巴掌!躺在病床上的王选院士,身着蓝白条病号服,靠坐在摇起一定角度的床榻上,面色带着病态的白皙,颧骨微凸,眼神却依旧沉静睿智,似乎能洞悉世间所有复杂。当萧亚军那带着明显情绪的介绍语响起时,这份睿智中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略带荒诞的兴味。“王老,”萧亚军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硬生生挤出一个不算难看的笑容,“这就是我之前跟您提过的,我们家小月牙儿的男朋友,果核科技的吴楚之!”病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零点一秒。“噗……咳咳!”王选老爷子没绷住,一口气岔进了气管,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脸上的笑意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太有意思了!萧亚军这位燕大实权派,方振的“父母官”,介绍自己那个据说爱若珍宝的女儿的男朋友,结果这男朋友身边带着的,却是另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而且这个小姑娘名义上还是自己的学生?!这种堪比八点档家庭伦理剧的桥段,竟然发生在他这间充满药水味和严肃议题的病房里?更微妙的是,以他的身份、修养,以及对这个年轻人复杂的“有所求”,他还真没法就此点破或批评什么。毕竟,刘蒙蒙是他的“学生”,吴楚之带着自己的学生来见导师,表面上看合情合理,尽管谁都清楚这层关系的“名义”成分有多浓重,更深层的关系又绝非“师生”那么简单。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一种混杂着荒诞、尴尬、心照不宣的诡异氛围,如同无声的藤蔓,在病房有限的空间里悄然蔓延开来,让空气都变得粘稠了几分。“咳……咳……”王选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苍老的脸颊因呛咳泛起了不健康的红晕。他费力地喘息了几口,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扫过门口略显局促的年轻人,最终落在萧亚军那张又气又窘、却又不得不维持风度的脸上,他摆了摆手,声音带着咳后的沙哑,却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和蔼,“小吴来了?别站着,快过来坐,坐下说话。”他指了指病床前另一张空着的椅子,然后又对刘蒙蒙温和地点点头,“蒙蒙……也坐吧,那边沙发。”言语中,算是暂时将那份尴尬巧妙地揭过。吴楚之心知肚明,对着王选恭敬地欠了欠身:“谢谢王老。”他努力忽视萧亚军那如同实质的、想要在他脸上剜下一块肉的目光,拉着刘蒙蒙的手臂让她先坐到了远离风暴中心的沙发上,自己才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张空椅子旁。但他并没有立刻坐下,目光下意识地快速扫视了一圈这个布置简单却一应俱全的病房——除了王选和萧亚军,以及刚刚进来的自己和刘蒙蒙,再没有其他人。就是一张应该在手术室或者检查间出现的手术屏风有些突兀。一丝错愕掠上心头。按照常理,这种关乎方振集团未来归属的重大会面,方振集团的核心管理层,比如张旋龙、魏新、张兆东等人,应该在场才对。他们是执行层,是未来的合作伙伴(或竞争者),王老亲自找他谈,这些人竟一个都不在?难道躲屏风后面的?主要吧……知光阁屏风的给他的心理阴影有些大,让他现在见着屏风就疑神疑鬼的。“老爷子,”吴楚之谨慎地开口,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您……怎么没让张旋龙他们过来?”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方振的管理层们,不参与我们的谈话吗?”王选靠在床头,微微眯起了眼睛,那浑浊的眼珠里精光一闪而逝。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萧亚军,又缓缓移回到吴楚之脸上,脸上浮现出一抹带着深深疲惫的自嘲笑意,“我的时间……不多了。”他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尖。刘蒙蒙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萧亚军眼中也掠过痛惜。“他们?”王选轻轻摇头,语气平静得近乎残酷,“我都听说你的事了,小吴,和幻想集团那一仗你打得很漂亮,心黑手狠得很啊。短短几个月就把果核弄得风生水起,搅得四方不宁……”他顿了一下,没有给吴楚之辩解的机会,继续道:“所以,你觉得,就凭张旋龙他们,在你手里面能讨得到什么好处?”王选的话极其直白,甚至透着一丝对麾下昔日干将的某种失望。这让病房内的空气再次紧绷。不等吴楚之回应,王选自问自答般喟叹道:“既然横竖都是吃亏,不如……由我这个真正的局外人,我这个不懂经营的糟老头子,直接跟你聊聊吧。问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又能给方振留下什么。省得中间人太多,反而把事情搞复杂了。”王选这番话,听在萧亚军耳中,只感到无比的沉重与苦涩。一个为了方振耗尽毕生心血的人,临终前竟用了“不懂经营”这样的词语来自评!这是何等的悲哀和反讽!“王院士您说笑了!”吴楚之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罕见的不满和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容置疑,“您要是都不懂经营,那全华国至少95的企业家都该羞愧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他往前微微倾身,目光灼灼地迎着王选有些诧异的视线,“这不是客套话,这是事实!您的激光照排技术一炮而红,让方振迅速垄断国内外华文报业市场,八十年代末就突破年营收一亿美元大关!八十年代的一亿美元啊!那是我们国家创汇都极其困难的年代!这种市场开拓能力和技术商业化能力,比那些只会空谈的企业家强出一万倍!”吴楚之的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砸在地板上,“还有方振的电脑业务!您力主进入pc领域,短短两年时间,就从零干到了全国第二,年营收过百亿!跟当时的行业老大幻想集团,差距只有区区20亿!方振电脑,那可是整整一代人认识电脑的启蒙品牌!这样的成绩单,是谁靠‘不懂经营’能做出来的?媒体吗?他们懂什么?!”王选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吴楚之会如此激动地为他正名。他眼角的皱纹动了动,轻轻抬起枯瘦的手指虚点了一下:“哪里是说笑,报纸上、电视里,可不都铺天盖地是这么评价我的吗?,!科学家的本分是搞技术,企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打理。”他将“专业”二字咬得略重,语气平淡,却带着浸入骨髓的讽刺,目光扫过萧亚军,后者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显然,“不懂经营”、“不谙资本”,这顶帽子早已被某些人、某些舆论,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稳稳地扣在了王选的头上。成为了那次“资本逼宫”的理论依据,也成了方振后来一系列决策失误的遮羞布之一。“那我只能说,”吴楚之脸上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鄙夷,声音斩钉截铁,“这是您老爷子在说气话!媒体?”他嗤笑一声,吐出的字眼冰冷刺骨,“一群为了噱头什么瞎话都敢编的玩意儿!连站街的婊子都不如!他们懂个屁的企业经营!”这话太过粗鄙直接,听得一旁的萧亚军眉头直跳,差点出声呵斥。刘蒙蒙更是吓了一跳,担忧地望向王选,生怕老院士被这混不吝的话气着。岂料王选非但没有生气,浑浊的眼睛反而亮了一瞬,似乎这带着泥土腥味的粗话,反而让他看到了一丝久违的真性情。他脸上的自嘲更深了。吴楚之无视了两人的反应,继续道:“您看看他们现在对方振的批评!方振走到今天,根子在哪?就因为他们把您这个真正懂技术、懂市场、懂经营的创始人边缘化了!是职业经理人那一套无节制的资本扩张!一堆‘具备国际视野’的海派精英、资本掮客进来后,方振干了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从医药地产到金融证券,满世界撒钱买买买!搞出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把一个世界顶级的激光照排龙头,硬生生玩到资不抵债!就这,他们还有脸批评说您王老‘不懂经营’?”他微微喘了口气,像是在压抑着巨大的愤懑,声音低沉下来,“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和最黑的屎盆子!方振的核心技术,才是真正的金矿!当年您带领方振的技术团队,不断升级新闻采编系统、远程传版系统,那才是方振的根啊!现在呢?根子没守住,外面的枝叶倒是攀得又高又杂,全是空中楼阁!一!推!就!倒!这才是方振今天面临绝境的真相!跟您懂不懂经营有个狗屁关系?!”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暖气口细微的气流声嘶嘶作响。吴楚之最后那句带着粗粝锋芒的断言,如同投石入湖,激起的涟漪在每个人心头剧烈地扩散开来,久久不散。王选脸上的自嘲笑意凝固了,又慢慢褪去。病榻上的身体仿佛不再虚弱,枯瘦的胸膛微微起伏着,那双深陷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深埋已久的痛楚被无情揭开后的悸动,有被年轻一代理解、被如此激烈而直白地扞卫真相所带来的震动,更有一丝…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释然?刘蒙蒙的心跳得飞快,手指在口袋深处揪紧了衣料,为吴楚之大不敬的言辞捏了把汗,却又被他话语中那股无可辩驳的力量和扑面而来的真实感所震撼。她从未见过他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像个不管不顾、只认死理的“野小子”。萧亚军则是彻底懵了,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一方面震惊于吴楚之对方振历史和现状那刻骨三分的剖析,其深度和了解程度远超他这位分管校资企业的常务副校长;另一方面,则是被这小子近乎斥责的语气和王老那奇特反应搅得心烦意乱。这剧情走向完全超出了他事先的推演!自己这个准女婿,在王老面前,怎么比在自己面前还横?!而且,这小子的马屁怎么做到这么清新脱俗的!时间仿佛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被无限拉长。终于,王选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悠长而沉重,仿佛将他胸中积郁多年的块垒都带出了几分。他没有就吴楚之的“暴论”再做点评,目光从吴楚之脸上移开,投向窗外一片苍茫的风雪,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小子,我们都不绕弯子了,那太累。”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吴楚之脸上,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肃然和直接,“方振,值多少?你开个价。”没等吴楚之回答,他立刻又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磐石上,“我是说整个方振集团。在你的眼里,这堆东西,值多少?”吴楚之身体微微前倾,迎上那审视的目光。他明白了,王选根本不需要那些客套和场面话,他要的是面对现实的坦诚,是对这盘残局最冷静的评估。“老爷子,在不同的位置,”吴楚之的声音也异常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规律,“看待方振的价值,天差地别。它可以值几十个亿,甚至可以炒到上百亿。”他停顿了一下,清晰地看到王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紧接着,吴楚之的话锋如同冰锥般刺向残酷的真相:“它也可以一钱不值。甚至…算上它背负的巨额债务、错综复杂的历史包袱、看不见未来的庞大资产和人员负担,它可能价值为负,是一个巨大的、沉重的包袱。一个谁都怕被拖下地狱的巨大包袱。这,就是资本此刻给予它的评价。那8000万的净资产,您无需在意这个价格,它只是一个……黑色的笑话。”王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他追问道,语气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诱导的探究,“那么…你呢?吴小子,你是怎么看待它的价值的?”……:()重燃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