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在早先告诉沈昭,她会在未央宫最偏僻的梧桐影里,与陆衍平心静气地吃茶赏月,商讨如何不动声色地掀翻南国。
她大约会先把人扔进天牢,用上各种刑罚逼问他主子是谁,再嘲一句“痴人说梦”。
可此刻,梦就在眼前。
茶是今岁新贡的洞庭“惊白鹭”,水取自昨夜新蓄的叶露,滚过炭火,发出细碎爆裂声。
沈昭挽袖提壶,水线如银,茶香乍起,雾色缭绕,映得她眉睫淡然似画。
未央宫内灯火阑珊,是陆衍刻意熄了几盏烛灯,他坐在沈昭对面,半倚着椅背,垂眼看她斟茶。
他唇角噙着笑,似是很愉悦沈昭将他带进了未央宫,还亲自煮茶。
他知道的,因为庄懿皇后喜好烹茶,沈昭称得上精通茶艺,也爱品茶。
“尝尝。”
她将第一盏推过去,陆衍两指托住杯底,先闻后抿,喉结微动,半晌才道,“苦。”
“苦才醒神。”
沈昭给自己也斟半盏,轻呷一口,又缓缓将杯盏放下。
“南国的事宜相谈得差不多了,摄政王喝完茶便请回吧。”
沈昭心里万分懊悔,方才怎么就脑子一热,应允了陆衍入殿,还邀请他一同饮茶。
那股莫名的冲动很快消散,沈昭沉默下来,只等着早些将茶喝完,陆衍可以主动一点告辞。
可她到底是高估了陆衍的脸皮。
陆衍心定神闲地坐着,也不说话,单就饮茶,一点一点浅抿,硬是拖着不走。
茶过三巡,月已中天,梧桐叶上积了薄露,偶有风过,便簌簌落下,砸在竹亭顶,细不可闻。
远处更鼓三声,宫墙之外,万家灯火纷纷沉寂。
夜色撩人,沈昭望向墨蓝天幕,声音轻得似自语,“陆衍,朕有时觉得,这局棋越走越黑,黑到连自己也看不清棋子原本的颜色。”
陆衍随她目光看去,天穹如盖,星子疏疏落落,像是谁随手撒落的一把残棋。
他低笑,无所谓道,“看不清颜色,就记住形状,陛下只要记得,自己是‘将’,便足够了。”
“那你是哪一枚?”
沈昭回头看向陆衍,眸色直白锐利,直直地望进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泊。
前些日子,纪成玉托沉璧送来了一盏小小的铜灯,挂在殿内的梁上,灯罩是旧银纱,被烛火一映,竟显出温润的玉色。
陆衍姿态散漫,发丝早已散落,意外地削减了他相貌中的攻击性,显现出与他气质不符的温润,却偏偏不突兀。
那双桃花眼在流光里摄人心魄,沈昭的心跳竟不自觉加快,手也微微攥紧了些许。
陆衍没有丝毫犹豫,伸指在桌上画下一字,并状似无意地,轻轻压住她的袖摆。
车。
横冲直撞,过界无悔。
沈昭垂眼,纤长的睫毛如折翅的蝶翼般轻颤,“车若过河,便无退路。”
“陛下,臣从不打算退。”
陆衍直视她,双眼里映着灯火,照得他眼尾那粒泪痣愈发鲜明,“陛下若把‘将’往后挪半格,臣便敢横扫全盘。”
沈昭微怔,半晌才懂他话中之意。
棋盘上的将,做不到在前线冲锋陷阵,往后半格,是避一避锋芒,也是给自己留一线生路。
她的指尖在案上轻敲,声音渐渐低下去,“朕……还需要再想想。”
话如此说,显得她是在考虑陆衍的话。
可她实则,还是不信任他。
沈昭心里讽笑一声,只觉得无力感侵袭了全身,将她的力气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