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此两案处理甚为严酷,西北旱灾迟迟不能解决,义军也渐渐集结成势,朝中人手又不够用,皇帝一天比一天阴沉,大臣们战战兢兢站在朝堂上,只觉得局势比先前还要灰暗。
也有心大的,比如户部郎中杨显。
杨显是新任上的郎中,半月前还只是一个主事,赈灾银销没案中,是他第一个发现了赈灾银阴阳账册的问题,也计算出了各地销金的数量,佐证了肖氏销金的罪行,他的上一任和上上一任都与肖氏有联系,案后被责令问斩,吏部归他有功,直接官升二级,提了这户部郎中的职务。
杨显精于计算,却不怎么通文墨,行事说话颇为刚直,故而在主事这个职位待了十多年,今朝连跳两级,也算是尝到一点平步青云的滋味。他甫一下朝,便更衣净手,泡上了新添的龙井,慢悠悠嘬了一口,咂咂嘴,继而打开怀中的请柬。
杨显夫人刘氏看着他这番得意样子,不禁好笑,拍了拍他搁在椅子上的脚,教训道:“我看呐,从前不给你升是对的,你瞧瞧这昏庸样儿,坐都没坐像了。”
杨显不理刘氏,将手中请柬摩挲几番,笑眯眯站起来走着官步围着刘氏转了一圈:“夫人呐,夫人。”
他将请柬在刘氏眼前一晃,刘氏哪容得他作怪,一把抓住他的手将这纸抓下来皱眉细看:“什么东西。”
“哎哎,别给我抓坏咯。”杨显抚着胳膊,轻声责备,指着那戳印显摆道:“你看看,这可是皇印。”
刘氏有些老花,又拿远看了一遍,确实是皇印不错。
“中秋宫中要举夜宴,请你官人我,入席。”杨显朝她眨了眨眼睛,得意道。
“请你入席?”刘氏惊讶,自己的丈夫几斤几两刘氏很知道,杨显确实聪明,于官场却不甚谙练,不然也不会停在一个职务上十多年,他的同窗早都是五品了,他到现在才因为办案有功而升官。
刘氏自己也是官宦之女,看上杨显并不是为了大富大贵,而是喜欢他心肠朴实真率,至于他官做得多大,仕途如何顺遂,刘氏并不做多想,故而刘氏父亲时常想着要帮衬这位女婿一把,都被刘氏拒绝了,她知道杨显这性子也不适合做官。这次的事情,只是他运道好罢了。
只是这天家的宴席,按刘氏所想,至少也需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杨显区区五品,怎么够得上格呢,刘氏看着这皇家印信,心中有些惴惴。
“怎么样?你官人我,是否得脸啊?”杨显凑过来道。
“怎么朝中官员如此多,皇帝会想到要请你呢?”刘氏问他。
“那自然因为你官人在赈灾银销没案中有功啊!”杨显扬起手:“我可是第一个在账簿上看出端倪的人。”
刘氏勉强笑了一下:“你可知道,还请了谁吗?”
“嗯……”杨显摸了摸下巴,歪头想到:“你这么一说,今次请的似乎全是与我交好的,费兄、甘兄、齐兄、仲兄……哦,还有管小弟,他官职虽小,于此案却也有功,况且他是宙王妃的胞弟,也算是皇亲啦。”
刘氏的心沉沉砸下来。
杨显说的这些人,都是赈灾银销没案和边仓县令周颂案的功臣。
这两案一出,别说朝廷,在民间都轰动一时,因这两案切实涉及到了百姓利益与安危,故而民声激愤,一时引起千层巨浪。都是谩骂朝廷无用,做官的玩弄权术,草菅人命的。
结案后这些主谋被当街斩首,没一个不喊痛快的。但是刘氏想,官场上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从来事情也不是百姓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刘氏听说这些犯案的人都与三皇子有联系,三皇子是什么人,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儿子,也是千凛皇室唯一的继承人。即便不说是皇室中人,就算是普通人家,当老子的,也会给家中小子铺个路,走之前,也会想着给小子留点什么,都是人之常情。
杨显他们这些人看似是办案的功臣,为民请命,于社稷有功,但从皇帝的角度来说,他们是将自己的儿子逼到了绝境,既拔除了他的爪牙,又令他失去了民心,这样一个人,以后就算登了基,怕也是要被万人唾骂的。皇帝会纵容这样的情形发生吗。
不会。作为父亲,皇帝不会允许别人这样对他的儿子,作为皇帝,他更不会纵容庶民贬低皇家的威仪。
刘氏越想越心惊,手中拿着的这封皇家请柬像一束火灼烧着她的皮肤,她手一抖,请柬掉在地上。
杨显跳起来,将请柬捡起,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哎呀,怎么你连个请柬都拿不住。”
刘氏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年逾四十的男子,长得很是普通,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大成就的样子,眼睛还是年轻时的那双眼睛,干净,清明。他从不会在外面花天酒地,偶尔在工作上被打压了,就去偷偷踢几脚隔壁家的狗泄愤,除此以外,从没做过坏事。
刘氏后悔,半月前在他计算阴阳账簿时没有及时制止他,这样或许他就不会卷入这个漩涡中。
“夫人,你怎么了。”杨显看着刘氏似丢了魂一般,放下请柬,抓住她的手:“夫人,你放心吧,我打听过了,皇家宴饮时间很短的,待我回来,我们仍能一家人赏月,我答应过茵茵,不会忘的。”
刘氏闭起眼睛,流下两行泪。
“哎呀,你怎么还哭了。”杨显手忙脚乱地给刘氏擦眼泪,只当是自己发达,她高兴坏了:“届时我一定早些回来。”他承诺道。
刘氏睁开眼,深深看着他,也不敢将自己所想告诉丈夫,只当是自己多想,希望是自己多想:“好,我们在家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