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内暖若春朝,主院寝卧中却仍炭火不熄。置身其间,即便只着单衣亦觉燥热难耐,而床榻上安然沉睡的女子,身上却还覆着厚厚棉被。
床榻外侧突兀地挨着一张高脚长案,其上公文堆叠,高低错落。案后之人每停笔辄转眸望向榻上。
至午膳时分,同泽入内收走长案,碧玉端来药膳。覃景尧更衣净手后,方踏入帷帐,将昏睡的女子轻轻揽入怀中,洗漱喂食,动作利落熟稔。
将她衣衫理好,半揽在怀中为她顺喉揉腹,待药丸喂下,又执起她双手细细涂药。见一切安稳,方将她轻置回榻上。
草草用了午膳,取来她在那义庄时所写的几章话本翻阅。读至新奇之处便诧然扬眉,遇不合时宜之笔又自顾与她指说。篇章颇短,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览毕。
覃景尧却仍爱不释手,细细品阅。故事尚在其次,重在字迹。她的字便如她的人一般,圆润可爱而不失妙丽,极具个人特质。就连她落笔时那一点惯性的顿挫,他也早在数十封往来信函中熟稔于心。
而眼下这册话本,便似她在他眼皮底下金蝉脱壳,成功遁走,将他戏耍报复一般,又一次将他蒙在鼓里。
习多种字体者并不罕见,然不论习哪一种,字里行间总存几分相似。人之偏好,多有定式。
字可观心,一个人的秉性若非历经生死大关,鲜有更易。自然,亦不乏有人至死不悟,固执如初。
习字不同于其他,非经多年苦练勤书,难成风骨。
眼下她这手字,俨然是下了苦功练就而成。笔锋瘦劲犀利,转折处似金戈银钩,撇捺间锋芒尽显。结体疏朗工整,于舒展中暗藏险绝。
通篇观之,既具工谨法度,又含铮铮风骨,游刃有余,自成气象,与她平日圆柔含蓄的字迹迥然不同,判若两人。
覃景尧越看眸色愈沉,唇边笑意却愈深。他倏然抬眸,朝那犹在昏睡,一无所知的女子望去。
会,且应擅泅水。蛰伏待机,一击必中。非但有勇,亦须有谋,二者缺一不可。
若非此番天时地利俱全,方可诱她现身,只怕这话本即便呈至眼前,他也未必能识破认出,
以致错容她借以谋生计,逍遥自在,安然度日。
只不知除却这些,她究竟还藏了多少底牌。
申时末,正是她每日药浴驱寒固本的时辰。因她眼下受不得半点风邪,覃景尧便命人将隔间与寝卧打通,腾空凿出一方汤池,内铺暖玉为壁,引活水注入。其间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自不待言——
当那彻骨寒意再次被暖流驱散时,仿佛连同一并被冻结多时的意识,也终于获释。
始终微弱的气息忽而转重,正将她拥在怀中,为她挽发的覃景尧立时察觉。
热气蒸腾之中,他恍若骤遭冰封,浑身僵滞,血液逆涌。手掌落于她肩胛,指节紧握,手背青筋暴起,却未让她承半分力道。
他屏息凝神,双目如鹰隼般紧锁在她脸上。
她眼睫被药汽熏得乌黑湿亮,轻轻一颤便坠下一滴晶莹。薄薄眼帘之下,瞳珠如露滚动,眉心微蹙,唇瓣轻抿,整张脸因这些细微颤动,倏然生动鲜活起来。
兰浓浓只觉自己仿佛沉睡了许久,眼皮沉重干涩,未及睁开便已涌起酸意。她唇瓣微启,长长深吸一口气,顿感周身疲惫,脑中嗡鸣不止。
隔着眼帘仍可感知的光亮倏然消隐。嗅觉渐醒,她在浓郁药气中辨出一缕隐约熟悉的熏香。她颦起眉,眼睫频频颤动,似要竭力弄清这熟悉气息的来源。
浮于水面的双手被油布包裹,红肿指节无力地张合了一下。痒意自骨缝间徐徐苏醒,兰浓浓感知虽仍麻木,却似汲取到一丝微力,终于睁开双眼。
视线先是一片朦胧昏昧,她怔怔望着,忽而缓慢眨了眨眼,那抹暗翳随之消散。
隔着氤氲热气,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呈半环状,湿衣紧贴的长臂。她循之向上,缓缓抬眼,便见一张微沾水汽,肤白眸邃,愈显轮廓清贵俊美的面容。
“姚,景,”
兰浓浓低声呢喃,一张怔忡茫然的面容忽而绽开笑意,霎时如含苞之花骤然盛放,明艳不可方物。
“姚景,是你啊,”
她又唤了一声,只是昏迷已久,体虚气弱,唇舌亦显僵木,声息极低,言语似含在口中。许是嫌自己嗓音低哑,她懊恼地慢蹙起眉,却在下一刻,被拥入一个湿润滚烫的怀抱。
“浓浓,浓浓,是我。”
覃景尧垂首抵在她颈间,眸底深浓的情绪,尽数敛于鹰羽般的长睫之下。只以唇贴附她耳后,低哑回应。
这一刻,她终于醒来的狂喜,加之这猝不及防的,久违的依恋娇态,将他所有心防与忐忑轰然击溃。
此刻,他不愿深思。
她若因此失忆,无论真假,他都愿与她将从前恩爱期许一一接续。
哪怕她只是一时神思错乱,他也只想沉溺于此刻失而复得的温存蜜意之中。
兰浓浓终究伤了根本,再被热流熏蒸,只清醒片刻便又昏沉起来。她双臂绵软无力,未能回拥,只倚在他身前喃喃道了句累,便自顾合眼睡去。
明知她既已转醒便是大好转机,可她再度骤然无声无息,仍惊得覃景尧心跳骤停,身躯僵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