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域踏着暮色登上画舫时,裙裾还沾着些微夜露。他今日换了件月白长衫,袖口绣着几枝淡墨兰草,倒与这画舫的雅致相得益彰。舱内早已点起熏香,甜润的气息混着窗外的水汽漫开来,几位等着作画的娘子正围坐在一起调笑,见他进来便纷纷起身让座。
“宋先生可算来了,”为首的绿衣娘子执起一支玉簪绾了绾鬓发,眼波流转间带着熟稔的笑意,“今儿个可得先给我画,昨儿那幅《雨打芭蕉》,我家郎君见了直夸呢。”
宋域颔首浅笑,将画具在案上铺开,砚台里的墨是新研的,泛着乌亮的光;几支狼毫笔并排插在玉笔山上,笔锋挺括;最末展开的素绢透着淡淡的米香,是他特意托人寻来的上好料子。他指尖拂过绢面,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沉沉的暮色,喉间忽然泛起一阵干涩。
“先生这是怎么了?”旁边的粉衣娘子递过一盏温热的碧螺春,“瞧着像是有些乏了。”
“许是夜里风凉了些。”宋域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才觉出几分暖意。他低头抿了口茶,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恍惚,方才来的路上,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跟着,回头时却只有空荡荡的巷弄,唯余雨水顺着墙根流淌的声响。
舱外忽然传来一阵轻笑声,原来是画舫解开了缆绳,正缓缓往湖心漂去。两岸的灯火在水里碎成一片金鳞,宋域望着那晃动的光影,握着笔的手微微收紧。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些莫名的不安压下去,抬眼对绿衣娘子笑道:“娘子坐稳些,咱们这就开始吧。”
笔尖饱蘸浓墨,落在绢上的瞬间,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同样飘着雨的夜晚,王大娘子也是这样坐在窗前,鬓边别着支白玉兰,说要他画一幅《射猎图》,那时的墨香,倒与今日这熏香,有几分相似。
“先生怎么停笔了?”绿衣娘子的声音将他从怔忡中拉回。
宋域回过神,指尖的墨滴在绢上晕开个小小的点。他忙蘸了些清水晕染开,笑道:“看娘子风姿卓绝,倒一时看呆了。”
舱内的笑声又起,掩过了窗外渐紧的风声。谁也没留意,画舫角落那盏刚换上的熏香,烟线正变得愈发绵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香,悄悄漫进了每个人的呼吸里。
宋域正凝神运笔,狼毫在绢上扫出绿衣娘子鬓边那抹流云纹,忽闻舱门轻响。一名青衫侍女垂首进来,走到绿衣娘子身侧低语了几句。
绿衣娘子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起身时裙摆扫过案边的砚台,带起一缕墨香。她对着宋域盈盈一礼,鬓边的金步摇轻轻晃动:“先生且稍候,我家妈妈那边有急事唤我,去去就回。”说罢又转头对舱内其他几位娘子道,“你们也随我来,妈妈许是有要事吩咐。”
众人虽有不舍,却也不好违逆,纷纷起身告辞。一时间环佩叮当声与衣裙摩擦声交织,片刻后舱内便只剩宋域一人。
他望着摊开的画绢,笔尖悬在半空,方才被打断的思绪迟迟续不上。窗外的湖水拍打着船舷,发出规律的轻响,舱内那盏熏香还在静静燃烧,烟线笔直地往上飘,在梁间打了个旋儿,又缓缓散开。
宋域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不知为何,眼皮竟有些发沉。他走到窗边想透透气,推开舱门的瞬间,晚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却没驱散那股莫名的倦意。
“奇怪……”他喃喃自语,转身想回案边收拾画具,脚步却有些虚浮。舱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远处画舫传来的丝竹声遥遥相和,反倒衬得这片刻的空寂愈发显眼。
许是近来琐事缠身,又或许是几日前那对兄妹问起王大娘子时,那些被强行按捺的往事又翻涌上来,搅得他夜夜难安。宋域搁下笔时,指尖竟有些发颤,案上的画只完成了大半,绿衣娘子鬓边的那朵珠花还空着留白。
他揉了揉眉心,只觉眼皮重得像坠了铅。舱内静得很,只有熏香燃着的细微声响,混着窗外隐约的水声,倒生出几分催眠的意味。宋域缓步走到角落的软榻边,那是画舫特意为客人预备的歇脚处,铺着软垫,还搭着条素色锦被。
他也顾不得许多,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在榻边小几上,便和衣躺了下去。本想只眯片刻,可连日来的疲惫与心绪不宁像是潮水般涌来,头刚沾到枕席,意识便渐渐模糊。
榻边的熏香还在静静吐着烟,那烟线比寻常熏香更绵长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意,悄无声息地漫进他的鼻息。宋域的呼吸渐渐沉了下去,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在为某事烦忧。
舱外的夜色愈发浓重,湖水拍打着船舷的声响,成了这寂静画舫里,唯一不变的背景音。
朦胧间,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舱板上几乎发不出声响。宋域眼皮沉得厉害,只当是绿衣娘子去而复返,含糊地想抬手招呼,指尖刚动,却见屏风后转出一道身影。
月白的襦裙,鬓边斜插着支白玉兰,眉眼间的英气里裹着几分凄楚——竟是早已故去的王大娘子!
“大……大娘子?”宋域惊得猛地坐起身,浑身的倦意瞬间被寒意驱散,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声音都在发颤。
王大娘子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底盛着盈盈的水光,像含着一汪化不开的愁绪。她缓缓抬手,指尖指向案上那幅未完成的画,又指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却听不见半点声音。
宋域心头突突直跳,想上前,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舱内的熏香不知何时变得浓郁起来,甜腻的气息钻进鼻腔,让他头晕目眩,眼前的身影也跟着晃了晃,竟像是要消散一般。
“大娘子!”他急得想去抓那虚影的手,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凉的空气。王大娘子的身影愈发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像是在无声地催促,又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冤屈。
“是……是谁害了你?”宋域的声音带着哭腔,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悲痛与疑虑在这一刻汹涌而出,“你告诉我,是谁?”
“害死我的,不正是郎君你么?”王大娘子的声音悠悠飘来,像浸在寒潭里的丝线,又轻又冷,缠得人喘不过气。
宋域猛地一震,脸上血色尽褪,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惶:“我?我怎会害你?”他的声音都在发颤,仿佛被这句话烫到一般。
王大娘子缓缓抬眼,那双曾映过春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一片沉沉的怨怼,像积了百年的寒冰:“若不是因你,我怎会惹得父亲雷霆震怒,将我视作辱没门楣的祸根?若不是恋着你这寒门画师,我怎会被他囚在别院,日夜受那煎熬,最终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
她的话语像一把钝刀,慢悠悠地割着宋域的心,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将他先前所有的悲痛与愧疚,都搅成了一团无法挣脱的绝望。
宋域被这句话钉在原地,仿佛迎面挨了一记重锤,踉跄着后退半步,眼眶瞬间涨得通红。“我怎会害你!”他声音嘶哑,带着濒死般的绝望,泪水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舍不得伤你分毫啊!”
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呜咽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像受伤的兽在哀鸣:“我早知道你我之间隔着云泥之别,王家大娘子与寒门画师,本就不该有半分牵扯。我连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是僭越,何曾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可你呢?”他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那道虚影,声音里裹着无尽的委屈,“是你亲手将绣着并蒂莲的手帕塞给我,是你把连夜绣好的荷包系在我腰间,是你红着脸说‘宋郎,我心悦你’——这些,你都忘了吗?”
“我那时欣喜得快要疯了,可转身就被巨大的难过淹没。”他跌坐在软榻边,背脊佝偻着,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单相思虽苦,尚可自欺;可两情相悦却隔着万水千山,连梦里都在数着不能相守的日子,那才是剜心剔骨的疼啊!可我还是不舍得放弃,只想着能与你多待几天,多相守几日。”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渐渐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后来王君撞破此事,将我打出王府,扬言再敢靠近便打断我的腿。我躲在破庙里听人说,他给你定下了荥阳郑氏的亲事,那是何等风光的门第……我那时便想,就这样吧,能与你有过一段念想,已是宋某三生修来的福分,不敢再求别的了。”
“可你却寻到了我。”他望着虚空,眼神恍惚,像是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不顾一切的少女,“你穿着粗布衣裳,脸上沾着尘土,却眼睛亮得像星星,说‘宋郎,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想嫁你为妻,你带我走好不好’。”
“得你如此相待,我还能犹豫什么?”他苦笑一声,泪水却流得更凶,“我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带你回了江南水乡的故里。我想,哪怕粗茶淡饭,只要有你在身边,便是人间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