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二回熟,朋友不都是这样处起来的么?”
“小丫头,你叫什么?”
九鲤见他态度似有松缓,忙笑,“我叫庾九鲤,我家是开药铺的,你放了我们吧,我叔父必有重谢,他有钱的,你要多少他都肯给!”
“谁说我要钱?”他脸色又凌厉起来,“你以为我是贪恋富贵的人?!你看我像么?!”
她吓一跳,忙摆脑袋,“不像不像!你一看就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谁知这话也似不合他的意,他凑近脸朝她狰狞一笑,“光明磊落?你怎么看得出来,我告诉你!越是道貌岸然的人越爱装出一副君子做派!”
九鲤双眼畏惧地在他脸上一转,觉得他这些话分明是种自嘲的意思,此人必是矛盾重重,不能乱拍马屁。她当即改换策略装可怜,睫毛一扇便扇出一颗豆大的眼泪,“你放了我们吧,我再不回家,家里人该着急了。”
他紧盯着她泪光闪烁的双眼看一会,忽然伸出根指节蘸了她脸上的泪珠,望着手指笑了笑,“你哭起来真像她。”
“谁?”
“翠莺。”
九鲤眨眨眼睛,想到娘姨说他是个专情之人,那这翠莺想必就是他亡妻,这人难道正是因为妻子早亡受了刺激,所以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她唯恐哪句话再刺激到他,没敢言语。
“你多大年纪?”他问。
“十七。”
他怀念似的微笑着,“翠莺嫁给我那年,也和你一样年纪,她也很会说话,常宽慰我说不是我的手艺不好,是那些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她常说我的点螺比那些进贡的还要好,将来有一天我必定会出头。真是滑稽,她不知道我改行了,如今不做木匠做起花匠来了。不过她要是看见外面池塘里的荷花,也必会夸赞我,一定会说我种的花比别人种的都开得漂亮!我们做了十年夫妻,要不是她早死,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可惜应了红颜薄命的老话,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活不长。”
不知不觉地,天色暗沉下来,屋里没点灯,不过仍能看清他佝着背,一片消沉。九鲤心里咯噔一跳,眼睛慌张地垂到地上,此时此刻情愿自己长得不漂亮。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掉过头看她。
“我在想翠莺夫人的相貌,肯定长得跟仙女似的!”
这句话似乎博了他的欢心,笑着点点头,“不错,她就是个仙女——”他言语一顿,笑意转得凄怆阴鸷,“仙女本不该活在这人世间,这世上的人都坏。连我也坏。”
九鲤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偏巧杜仲“哎唷”着睁开眼,觉得后脑勺疼得厉害,想抬手去摸抬不起来,这才发觉身上被麻绳紧紧缠绕,手被反捆在背后床架子上。不能动弹。
他徒劳地挣扎两下,一转头,见九鲤被绑在那头,便慌起来,忙朝梁祖跃瞪过眼去,“你绑我们做什么?!告诉你,快将我们放了!我们是官府的人!”
九鲤两眼一闭,险些气昏过去,这关头说什么官府不官府的?!一个连杀两条人命的凶犯,不管他想不想,都已成了个亡命之徒了,难道还会畏惧官府的人?
果然梁祖跃不慌不忙地收起脸上的悲情,斜下眼盯着他笑,“你不必说,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几日衙门在查那小贼和陆燕儿的死因,我知道迟早会查到我身上,不过令我没想到,王山凤竟然会派你们两个手
无缚鸡之力的年轻男女来。”
九鲤听他的口气好像对王大人怀着不小的敌意,急忙道:“我们可不是王大人手底下的人!我们和他没什么干系!”
“那你们是为谁办事?”
“谁也不为,我就为找我那些首饰。”
梁祖跃转头又把那匣子从窗台上拿起来,打开取出里头那只红玛瑙手镯,慢慢噙笑走来,弯腰替九鲤套在腕子上,“你找到了,可以瞑目了。”旋即替她解开绑在床架子上的绳索。
可双手另被一条绳子反绑在背后,九鲤挣了挣,“你想干什么?”
杜仲忙大声喊起“救命”,才喊了两声未断,梁祖跃哪里拾起根棍子,咚地一棍子又将他打晕。吓得九鲤也不敢喊了,只连连往后头退步,“你别杀我们,东西我不要了,保管不对旁人提你一个字。”
“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否则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陆燕儿?”梁祖跃一面说,一面上前扭住她的膀子,一手捂了她的嘴,“有你们这么一双漂亮的男女做养分,我的荷花一定会开得更盛,更艳。”
说着把九鲤押至屋外,走到池塘边来。此刻天色昏昏,明月初升,荷塘的边与夜连成一片,黑茫茫的,叫人恐惧。九鲤根本不会凫水,何况双手还被绑着,这会是真哭了,不住摆脑袋,撒了一地的泪。可力气哪及他大?嘴始终给他死死捂住,要喊也喊不出声。
死定了,她心里才冒出这念头,就被梁祖跃一把推下池塘。只听扑通一声,耳朵里哗啦啦灌进水来。她想到凫水的鸭子,两脚拼命在水下蹬,可身子还是慢慢向地下沉。水逐渐淹过头顶。这池塘像没底似的,一沉再沉,越来越黑,喝了好些水还是越来越窒息。只怕这回真要死了,她万念俱灰地闭上眼睛。
忽然听见头顶扑通响一声,她忙仰头,见水面那轮明月碎了,庾祺正从那白茫茫的碎月里朝她游来。
天昏地暗中,觉得有张濡湿温热的嘴巴贴在她的唇上,一缕气息像勾魂索,渐将她的三魂七魄给勾了回来,她睁开眼,看见庾祺的额头紧贴在眼前,嘴巴正往她口里吹气。她感到一颗心渐渐给他吹得膨起来,人也似轻飘飘的,自己也不知道此刻是死是活。
眼看他要探起头来,她立马闭上眼睛。他向旁深吸一口气,又埋下来往她嘴里吐气。他的嘴巴刚一贴上来,她就希望这一刻暂停,觉得再凶险的一刻也没有此刻刺激。
隔会庾祺终于感到她的舌尖动了动,像鱼儿的瑰丽的尾巴似的,轻轻溜过他的嘴唇,他忽然血气上涌,起身盯着她的眼皮看,胳膊搂在她脖子后头晃了几下,“鱼儿,鱼儿!鱼儿!”
再装晕只怕露馅,九鲤便慢慢把眼皮掀开,眼睛在他面上晃了晃,忽然撑起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攀住他的脖子哭了声,“叔父!”
心里却偷偷在笑,他从没亲过她,小时候也没有,但现在庆幸没有过,仿佛此时才是恰合时宜,刚刚好,不但把她的魂勾了回来,还打通了她心中某个关窍。
她呜呜咽咽在他怀里哭着,起初是怕他骂假哭,可摸到他身上水淋淋的,她才想起来后怕,竟真掉出眼泪来。
庾祺只好不住抚她的脑袋,“不怕了不怕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