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棂,醒醒——
快醒过来,从寒冷凉夜中蜷缩的僵梦里。
意识宛若冰层破裂,沉重的寂静被骤然击破,耳边先是嗡嗡作响,接着是血液在体内重新奔流,直到指尖微微颤动,紧闭的双眼再次睁开,朦胧中透过指缝看见重重叠叠的尸体背后,火光跳跃。
淡棂挣扎地往前伸手,极力地挺起上半身往光源探去,原本匍匐于脚下的影子突然泛起涟漪,看似平静的漆黑表面,缓缓地伸出一只只手,如同地狱沼泽中骤然苏醒的藤蔓,猛地刺破薄弱的墨色平面,疯狂扭曲地向上抓挠,冰冷而粘稠,带着地下深处腐|败泥土的腥气,沉沉地扼在喉头,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滞涩困难。
无声的繁殖在影子深潭里爆发,攫取着淡棂的皮肉,紧接着一只黑手举到他眼前,掌心裂开一道豁口,学人说话般不停变换口型:
你会从混沌中苏醒,自那长夜撕裂而出,我将赐予你不灭的光辉,此身永不凋零。
你要永无归途地醒着——
越来越多的手举到眼前,张开猩红的嘴:
活着,活着。
活着…要活,活……
你要活下去——
他闭上眼睛,任由一双双手在他耳边叫嚣,直至最后一丝火光都被尸体遮挡,窒息将他掩埋,灵魂重堕深渊。
。
一身着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的男子急匆匆地上楼,走到包厢前两三步距离又刻意放缓了脚步,不紧不慢地敲响房门:“师父您起了吗?”
内里无人应答,男子小心推开门走进去,越过重重薄纱走到床前,目光落在床上面容苍白的男人身上:“师父?日上三竿该起了。”
明明是想唤醒,语气却像是怕惊扰到床上的人,不等他再开口,楼下唱戏惊起的一阵喧闹声顺着走廊飘进虚掩的门缝。
“要说神灵志怪,就得从我十几年前亲眼看见的那场狐狸娶亲说起。”破衫乞丐坐在地上拿石头当醒木往地上一砸,摇头晃脑地唱起来,“玉露金风秋正好,喜鹊枝头报。承恩紫府诏,敕赐良缘,缔结同林鸟。”
“姓九百的又发疯了,狐狸娶亲的戏文不知道说了几百遍。”
“也是可怜人,他那个村子的人都被乱匪杀光了,剩他一个要疯不疯。”
淡棂被这阵喧闹吵得眉头蹙三分,男人见状不悦地“啧”了声,起身走到外面把门关紧,在门上贴了一道隔音符。
他往楼下一望,破衫乞丐激动地抬手往地上一拍,正讲到故事高I潮:“过山涧,穿古藤,避生人阳气,莫惊扰凡尘清梦,看月轮依旧照天表,清辉朗朗护鸾轺。行至洞府琼瑶,那狐新郎温声道,娘子,请下轿——”
“喂,臭唱戏的,你说你亲眼见到了狐狸娶亲,还和狐新郎吃酒谈心,倒是说说那狐新郎姓甚名谁,洞府何处?”男人冷笑着,“只要你敢说,我这就去收了他。”
“非人非鬼非妖是仙,姓解名燕——”破衫乞丐往门外一指,正要往下报那狐新郎山门,就被人打断了。
“官小爷何必与疯子计较,打官小爷一来,小的门店再没发生过神神鬼鬼的破事,就是方圆十里也见不到半只秽物了。”店家立马奉承上,赶跟儿前讨好他,“官小爷嫌他吵,小的这就把人赶出去,赶得远远的!”
“那就有劳了。”官惟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掌柜,亲眼看见他们拿扫把将乞丐轰出去才放心。
一转身,迎面撞上从屋里出来的淡棂,官惟的目光凝固在他略显削瘦的肩膀,视线缓缓上移,颈项线条像被夜露浸|透的弦月,上面托着的是一张被岁月揉|搓后小心摊开,薄宣纸般的面容,仿佛只要几缕散乱的乌发就能轻易刺穿,官惟不止一次觉得他的师父像一尊易碎的白玉塑像。
淡棂的上半张脸隐在眼帘后,据说他的眼睛生得可怖,与普通人对视一瞬那人便会爆体而亡,就是身为徒弟的他也未能有幸窥|探那双目。
官惟喉结上下滚动,默默移开视线:“师父您起啦——哦,刚有个疯子在楼下唱戏,我怕惊扰到您休息就叫人把他赶出去。”
顺着淡棂头偏向的地方看去,被赶出门的破衫乞丐重新折返回来,抖袍往地上一赖,在门口摇头晃脑地唱:“岂知新娘亦非人非鬼非神非妖,狐新郎莞尔温声,再道,尊请新娘灵位下轿——”
“声如夜枭。一拜幽冥府君,开恩允路,二拜高堂黄土,泉下承欢,夫妻对拜永结同心,共赴黄泉。”官惟的声音逐渐和破衫乞丐的重叠,“这些天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师父要是喜欢听戏,徒儿二话不说就去学,天天唱与师父听。”
淡棂回过头,眼帘随动作在鼻梁上小幅度摆动,落下的阴影不足以遮挡嘴角冰冷的弧度,只见他抬手两指并拢,门上那道隔音符认主般扭动了两下,随即飞到淡棂指缝间。
再寻常不过的动作都看得人晃神,官惟合理怀疑淡棂的骨血里有咒,不然怎么只要盯上了就挪不开眼。
“要我夸你吗?”淡棂的声音不冷不淡,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以至于官惟分辨不出是讽是赞。
他愣住两秒,呆呆开口:“……好啊。”
“一个最基础的隔音符,到现在还会画错。”淡棂将符纸甩到官惟跟前,隔着眼帘揉了揉被梦魇折磨得疲惫酸涩的双眼,“小维,你入门已有半年,这种低级错误不应该犯。”
官惟手忙脚乱地用掌心拍住淡棂抛过来的符纸,定睛一瞧,咒的最后多了笔类似墨迹的斑点,这个点将整个符咒的意思逆转,隔音符倒过来——岂不是将方圆十里所有的声音都倒灌进屋里!
“许是徒儿画符时不小心滴上了墨,对不起师父!徒儿下次一定谨慎检查!!”官惟欲哭无泪,顾不上想自己何时有这么大的能耐,仅靠一笔无意甩上的墨迹就能逆转整个符意。
见官惟这般反应,淡棂无声轻叹,仔细回想自己是否语气过重,伤了小孩儿的好意。
意想中的怒火并未降临,淡棂走到官惟跟前,抬手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摁:“怕什么?我知你并非真愚钝,只要稍加努力,日后必能成维护一方的秽师。不必弯着腰对我说话,你我为师徒而非主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