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书房里。
身后立着两个清客相公紧盯着,时不时叹一声,啧一下,宁茸坐在桌子前头蹙着眉头描红。
后背像叫什么蛰着,笔尖一滴一滴的落墨。
那上好的宣纸面上不能看了,乱七八糟的陈列着一些笔画的断臂残肢。
这几日不讲诗,要盯他学写字。
满书房人都盯着伺候学习,从最简单的描红开始。
本来还觉得有趣,毛笔软软的,笔杆直直的,沾了墨水下去,想写什么写什么,想画什么画什么,从前羡慕狗儿,如今自己要多少有多少,狼毫、羊毫、鼠须、玉的、木的、瓷的,个个都精致无比的好看,挂在面前一排,为了讨他的欢心,好歹叫他喜欢,也能拿着多学些。
胡奶奶的意思也是不求他能一年两载学出个蟾宫折桂,好歹不叫人笑话,那些世家公子、官家子弟,整日长了嘴就是要笑人,不把这地基打好可怎得好?
冬日里,外头太阳这会子正好,为防他早起闹瞌睡,屋里太暖和了,锄绿早叫人把书房窗子都捻个缝儿。
凉风细细悠悠的,钻进来,耳边就像是被浸在冷水里的丝绸划过。
宁茸一半脸热一半脸凉,手捉不住那直直的笔杆,乱写乱画的时候十分有趣,那两个相公立在他身后叫他把一会儿叫他把臂打直,腰挺正,一会儿又提醒他不要滴墨黏笔,手晃手颤,就一点儿也不好玩了,不过描了一张横,略略写了天地玄黄几个字,就坐着腰也疼,臂也酸了,一会儿叫锄绿端壶甜水来,喝完了再写,一会儿又说腰酸了,叫小凤再拿个鹅绒垫子垫在后头,折腾完了,笔杆子刚拿起来,又说自己饿了,想吃点心。
总之除了再写一张字,什么他都想干,板凳直是咬屁股。
屋里众人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两个相公是半句不敢言传,都是人家府里养着的,这可不比乡野教书,眼皮早跳了半天,若真是在乡野教书,手板子早都打肿了,此时只都任着他,急忙赔笑而已,可也急得头上汗都出来,常禧堂那位老嬷嬷,他们每次教了公子,都是要叫去问的,费了半个早上,一个也没教出来,可怎么好!
这小学生倒是极聪慧的秉性,前几日听来过的同僚说,不过略谈了一些诗,有一些只读过一两遍,公子就背得过了,今日教写字也是,那描红,第一遍第二遍都写的好,只是到了第三四遍,就开始蚯蚓爬地,往后更是鬼画符了。
这不是不会,是没定性。
这样的小学生倒也遇见过,就是得打,手板子狠狠地打下去,或写不完、描不好,就严重的惩罚与他,天长日久的,再淘气的也不敢淘气了。
可这话怎敢说出口。
眼瞅着,这一屋里立着伺候的俏婢美妾,要甜水给甜水,吹凉了给喂到嘴边,要垫袱给塞垫袱,伺候好了跪下捶腿。
若说这权官子女不同乡野平民的子女,可也曾见过许多官家子弟求学,并没有一个府邸这样溺爱孩子。
连那窗子捻个缝儿,还是宁茸刚才直接睡到了描红纸上,锄绿哭笑不得的拿绢子给擦干净小脸儿,实在见人家两位相公脸上难堪,教不下去,才叫人少开个小缝,把人吹着醒醒神儿。
外头人把帘子打起来又放下,秦炎进来了,手里拿了一封拆开的信。
锄绿给看坐,把凳子放在了书桌边上,就在公子左侧,给秦炎指了指,暗里苦着脸摇头。
秦炎看见茸茸也苦着一张小脸,见他来,就握着笔说:“不想写了,我手冷。”
秦炎便问那两个相公:“公子今早上写了几个?”
两个相公也是忍了许久,少不得道:“回您的话,描横一张,《千字文》没有四个。”
见人一直伸着手说冷,先将人一双手握着给搓热,宁茸变本加厉,又说坐太久,脚也冷,锄绿直要再给脚底下放个暖炉,秦炎却摆了手,把人一双脚脱了鞋放到了自己胸口衣裳里贴着肉暖着:“舒服了么?”
宁茸不说话,瘪着嘴,低头点点。
秦炎给他把手暖热,叫锄绿拧了热帕子来,又给把手上沾的墨擦干净,才道:“再写两张,好么?茸茸?”
宁茸这几日心情一直不太好,锄绿她们不知道原由,只当又跟秦少爷闹别扭,觉得公子比从前闷些,伺候时便更是小心翼翼。
现下心情不好的人一听这话,眼睛就红了,悲伤是饱满的,不能有一点触碰,抬起头瞪着他,亮而怒睁的眼睛仿佛在说:“你怎么这么狠心。”
秦炎也心疼,但知都是为了他好,好歹不能当个睁眼的瞎子,一边给他在怀里包着脚揉搓一边道:“我陪你一块儿写,不叫你一个。”
吩咐屋里众人:“不必都站着看他,各自手上若有活计,拿到这里来做,陪着公子。”
又叫那两位相公:“你们也坐下吃点心,不必这样紧张盯着,你们越是盯他,他越不会写。”
那两个相公呐呐称是,丫鬟们看座,他们赶紧坐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