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斯礼盯着案上的茶盏,指节紧扣。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但从李文韬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格外沉重的意味。
那是一种老派权臣的目光——早看穿、也不再指望世界清白。他们知道皇权之下最不值钱的就是“真相”,值钱的是秩序,是臣服,是给所有人一个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幻象。
“你觉得圣上……想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呢?”李文韬又问。
“他不想看到血流成河,也不想看到太子案成了朝堂大火。他不是不知道谁手上有血,只是……不希望你把人逼得无路可退。”
话音一顿,他语气缓慢却沉着地补上一句:“这里没有真相,只有满意的结果。”
这一刻,秦斯礼心头骤冷,像是有人用扇子轻轻掀开帘幕,让他看到了一场权力游戏背后真正的规则。
所谓查案,所谓公道,不过是台前戏文。幕后人心,只讲得失,不问是非。
他沉默片刻,终于抬眼。
“李大人教诲之言,我会记在心上。”
这一句没有正面回应,却也不再争辩。
李文韬看着他,目光缓缓转深,唇边那抹笑意,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犹疑与不甘。
“你年纪轻,锋芒太露。我说的这些,不是劝你退,而是劝你活。”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演的戏也演完了,李文韬起身,走到门边,却没推门。
他停了一下,背对着秦斯礼,忽然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像是看透人世:“我年轻时,也像你这样。想查清每一桩冤屈,想追着真相不放。可后来呢?三朝更迭、君臣轮换,多少人掀起千堆雪,到头来不过是泥沙俱下。”
他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带着一种从尘沙中爬出的腐朽的僵尸气。
“我在这朝堂上看过太多了。你得明白一个道理——”
他抬起手指,指着桌上的文案,又指了指窗外遥遥的宫门方向:“这世上的大事,从来不是一个人能扛下来的。你再聪明,再有胆识,孤身一人,也扳不倒那堵墙。”
“真要做成事,就得靠一群人。”
“靠结构,靠系统,靠‘圈子’。”
他的语气平缓,却字字如钉,逐字落入秦斯礼心底。
秦斯礼仰起头,顺着李文韬的手指看向远处。
孤身一人,扳不倒一堵墙?
这不就是再说李文韬和圣上之间的事?
秦斯礼眯了眯眼,倒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李文韬眼神锐利,捕捉到了他眼中一瞬的波动,便继续往下点了点:“你如今受圣上重用,可圣上毕竟是一个人。一个人能走多远?”
“就算他天命在身,可他身边没有团体、没有人脉、没有旧部——他做每一步,都要亲自搏命。”
“反观那些人——”他不说名字,但语气已然直指,“他们是群体,是铁桶,是根深蒂固的山。”
“你在山前舞剑,怕是还未靠近,早已被风吹干了血。”
屋中静了片刻。
秦斯礼倚着书案,指尖微微一紧。他的眼神慢慢黯下去,像是回忆起什么陈旧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开口,语气低哑而自嘲:“可秦家呢?”
“我家当年,不也是‘一群人’?”
“世代簪缨,圣上登基前,谁不仰望我秦氏?”
“可到头来呢?一夕倾覆,忠臣死,贤者亡,老少皆弃。只剩我苟延残喘,困在这长安城的墙根里。”
他声音有些发紧,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痛:“群体有用,可也敌不过一句‘清君侧’。当圣意要你死,‘一群人’不过是多添几堆尸体罢了。”
李文韬听完,站在那儿静了半晌。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缓缓走回堂中,靠近秦斯礼几步,眼神慢慢变了。
他脸上那层温文和气,仿佛被一层冷意所取代。他俯身靠近,语气压低,忽然开口:
“那你倒是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