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雨还在落。
他披着夜色,走进内殿,倒头睡下,像是躲进梦中,暂避这翻涌的天下风雨与未定的储位纷争。
可那叹息声,还残留在空寂殿中,久久未散。
天色微亮,灰白如纸,府中松枝上的露水尚未滑落,庭前石狮上的雨痕也未干。天井里积着昨夜雷雨之后的薄雾,几只早起的雀鸟在屋檐下啼叫几声,又很快噤了声。
秦府大门一早就悄悄开了,却无人进出。
书房内,烛火还未熄,案上堆着一叠信札,角边压着镇纸。秦斯礼披着深青色的常服,头发略显凌乱,眼下一层青黑,面颊上竟已泛出一圈未刮尽的胡渣。他坐在那里,身子挺得极直,左手扶着信笺,右手的拇指在信纸一角轻轻摩挲,不知摩挲了多久。
那是一封折叠得极工整的文书,纸上字迹娟秀克制,寥寥几行,看似平静,实则刀刃般划开他昨夜所有的睡意。
他一夜未眠。
门口传来细微动静,秦斯礼不动,只是略抬了下眼,便见长公主李慧瑾身着素衣踏入书房。她未着朝服,仅披一件栗色纱袍,鬓角插着一枚温润的玉簪,气息冷淡,却透着久居权位的从容。
她环视了一眼书房,目光落在秦斯礼脸上,不由扬了扬眉。
“一夜没睡?”她嗤笑,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几分调侃,“眼下青得发乌,连胡子都懒得刮了,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封信——”
她顿了顿,嗓音略冷,“徐圭言和离了,你就这么开心?高兴得一晚上都睡不着?”
秦斯礼闻言,目光动了动,唇角却轻轻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他也不解释,只是轻笑一声,像是无意揭穿她话里的刺,又像是在给自己留一份薄情的假象。
“你今早来我府上,不会只是为了问我高不高兴吧?”
李慧瑾不语,径自走到案前坐下,动作干脆利落,抬手倒了一杯热茶,茶水蒸气升腾,氤氲在她眼底,也遮掩了几分情绪。
“昨夜,”她终于开口,“李起凡向圣上上疏,被削蕃,自愿退出储君之争。”
秦斯礼眉微一挑,眼中有光微微一动,却没言语。
李慧瑾继续道:“他说自己才学浅薄,德不配位,愿意辅佐皇弟,又请调往边疆驻守,以表心志。”
她顿了顿,似乎在观察秦斯礼的反应,发现他未作声,又添了一句,“圣上说他疯了,现在已将他暂时关起来,静养思过。”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窗外的风吹过竹影,发出簌簌之声,像是在低语,又像在等待回应。
秦斯礼没有立刻说话。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信,指尖似乎加重了力道,将那信纸轻轻一折又一折,最终停住。
那是徐圭言和离文书的拓印版,写得冷静得过分,像是一份账目清理,又像是一场秋后结算。
他说不上来自己看到这封信时是什么心情。
开心?不至于。他是个权臣,不是个少年郎,哪怕心中千波万涛,面上也只字未露。
可他也无法否认,当他看完这封信时,的确有一瞬间——像是从被捆缚的暗水中透出了一道气孔,透出一点可以喘息的缝隙。
她终于走出那个局了,他以为自己该松一口气。
可那口气却堵在胸口,从昨夜堵到了天明。
秦斯礼将信放回桌上,语气淡淡:“李起凡的举动,不像是疯。”
心里想着一些事,嘴上又说着另外一些事。
“是啊,”李慧瑾喝了一口茶,眼中却冷冷的,“倒像是有人在他耳边吹了风,让他自己弃了那张太子之位的椅子。”
“若真有人这么说服得动他,那他就更不配坐那张椅子。”秦斯礼语气平静,仿佛只是说一盘棋局中的弃子,“这个朝廷,不容稚子也不容理想主义。”
他顿了顿,眼神幽深地望向远处,“他以为边疆是逃避的路,以为写一封自请削蕃的折子,就能博得‘无争’的美名。可他错了,这只会让所有人都开始真正动心——谁最该当太子?谁最稳?谁最能被操控?”
“他这一走,反倒把棋盘推给了旁人。”
李慧瑾皱了眉,略显不悦:“你到底站在哪边?”
秦斯礼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反问:“你呢?你今日来,是代表长公主,还是代表沈家?”
李慧瑾沉默了。
片刻后,她冷哼一声,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扣了几下桌面。
“我不管你信不信,徐圭言和离的事我也是今晨才知道。”她语气终于有些低落,“不过这和离文书是冯竹晋递到官府去的,也是稀奇,看文书上的日子,应该是早就写了这和离书,不声不响的,就这么成了?”
“她确实擅长这一手。”秦斯礼轻声,答非所问,“一旦看清,不留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