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天光瞬暗瞬明,荀舒一个恍惚,这才惊觉贺玄已坐到了她的对面。她抿了下唇,慢吞吞道:“五年前的旧案,你知道多少?能给我讲讲吗?”
此事并非机密,贺玄欣然应允:“自然可以。此事要从五年前说起。五年前,潮州城郊阳绥河因连日大雨发了洪涝,几个临河而立的县城遭了殃。潮州因着地势高,逃过一劫。朝廷委任朝中一名四品官员为河道总督,同当时还是六品校尉的杨勇,来潮州赈灾。”
荀舒奇道:“既然潮州未遭灾,为何赈灾的人要来此处?”
“当时洪涝严重,周遭几个城镇中的百姓在当地县衙和刺史府的安排下,撤往潮州暂住,甚至就连刺史府,也因损毁严重,而暂且迁到潮州县衙。朝廷派来的赈灾官员赶到时洪涝未退,只能在潮州城内歇脚,再定下一步的计划。随赈灾官员而来的,有五十万两赈灾银,存放于县衙之中,被严加看管。
“赈灾官员到达潮州后十日,洪水减退,河道总督决定将赈灾银分开运送至各个县城。在赈灾银装车准备运走的前一日,众人相聚于县衙后院,举杯同饮,宴席到夜半时分方散,而后众人各自回房歇息。次日清晨,意外发生,河道总督被发现吊死在所住房间,而赈灾银也不知所踪。
“此乃大案,众人立刻传信到京中,先帝震怒,派当时的大理寺少卿,如今的大理寺卿秦渊,以及刑部侍郎一同来潮州查清此案。二人在潮州呆了数月,几乎将潮州城翻了个底儿朝天,那几十万两赈灾银却像是凭空消失似的,寻不到蛛丝马迹。二人耽搁时间太久,在郑县令一家伏法后,遗
憾返京。他们离开后,潮州另留人在暗处盯梢,只等着那批赈灾银重新出现,却没想到了,五年了,此事还是没能等到一个结果。”
荀舒有些不解:“既然赈灾银未寻到,如何能定郑县令的罪呢?”
“并非因为赈灾银一案。因着没找到赈灾银,郑县令亦拒绝承认此事与他相关,赈灾银案成了悬案,至今未破。郑县令当年的罪名是谋害朝廷命官。秦大人找到了证明郑县令是凶手的证据,物证齐全,郑县令也认了罪。”
“那郑县令杀人的理由是什么?”
“听说是因着赈灾之事,而起了些摩擦。不过因着赈灾银未寻到的关系,此案虽破,也未大肆宣扬,是以潮州百姓们都以为郑县令所犯之罪与赈灾银相关,并不知这两件事被分隔成了完全独立的两桩案子。”
“竟是如此。”
荀舒唏嘘不已。
几十万两赈灾银啊……
她的思绪跟着回到五年前大雨滂沱。
那年她不过十岁,突逢变故,整个人如一抹幽魂,只觉天地浩大,竟寻不到容身之处。她随着流民不知走了多久,到潮州附近时已是精疲力竭,饿得说不出话。
潮州有富商施粥,她生得瘦弱,抢不过那些大人,晕倒在路旁,就在她眼前闪过金光,以为要去见师父师兄们的时候,姜拯突然出现,将她扶到板车上,和刚寻到的棺材木一起,驮回了棺材铺。
那段时间棺材铺极为忙碌,她身体好些后便帮着姜拯做棺材。她人小力气小,扛不了木板,却能在棺材上雕花。至此,她在棺材铺安顿下来。
她记得,她进棺材铺后没多久,大雨便停了,城中一片杂乱,处处都是陌生的面孔。姜拯叮嘱她,城中丢了很重要的东西,让她莫要出门,免得被人误伤。她乖乖听话,等到风波平息时,已是几个月后,到了飘雪的时节。
如今,竟又是五年。
贺玄看着沉思的荀舒,心思一动,道:“听姜叔说,那场洪灾中,有不少孩子失去了家人,成了孤儿,你也是在那时来到棺材铺的……你可还能记得以前的事?”
荀舒抬眸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澄澈如冬雪初融,仿佛能照见人心中的阴暗处,让贺玄不自觉心生羞愧。他正要说什么,便听她开口道:“记得,可我不想回忆以前的事。”她顿了顿,软和了语气,“那年,许多人在大雨中失去了至亲,失去了家。我和方晏是幸运的,我们找到了愿意接纳我们的地方,可许多运气不好的人,因瘦弱抢不到吃的,因无处遮风避雨而感染伤寒,因吃不起药而丧命。贺玄,你知道什么是人间炼狱吗?不是被挫折折磨得失去活下去的希望,而是明明想活下去,却怎么都没法子活下去。只能在期待中绝望地死去。
“若是当年那笔赈灾银没有丢失,是不是有许多人能活下去了?是不是有很多孩子能长大成人了……”荀舒摇摇头,“我不愿再想了。”
过往的痛苦从不会因时间而淡却,只会因年龄的增长、心智的成熟,而有了面对的勇气。
贺玄想要摸摸她的头安抚,可两人间隔着一张石桌,怎么都无法逾越。他叹了口气,转了话题:“方晏不是隔壁寿衣店家的孩子吗,竟也是那场洪灾的孤儿?”
“寿衣店的大娘大伯原本有两个小孩,都在瘟疫中丧命,后来遇到失去父母的方晏,看着他可怜又乖顺,便将他领回了家,供他读书。方晏如今闯了出来,大娘大伯脸上有光,也是好人有好报了。”
“你可给方晏看过相?”贺玄好奇道。
荀舒看他一眼,见他笑容灿烂,表情如常,方慢吞吞道:“他年少时遭灾,后被贵人收养。他这人不是个安稳的命数,但心性不坏,面相也是良善,以后会有好报的。”
她不愿给方晏批命,说得颇为含糊,贺玄便也不多问。
有风吹过,散了几分闷热,树叶簌簌作响。荀舒扬头盯着晃动的树叶看了会儿,心中阴郁散去几分,又想起了刚刚后院的事,问道:“你真的觉得杨将军不是凶手?”
“不知道。”贺玄耸肩,理直气壮,“目前所知线索太少,不能轻易给一个人定罪,亦不能随便排除一个人的嫌疑。咱们再等等,大理寺的人——传闻中大理寺的人厉害得紧,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杨将军的下落。”-
荀舒所观天象无误,到傍晚时,乌云散尽,夕阳向天际处坠落,微光晕染了半面天空。贺玄对大理寺的判断亦无误,他们果然在天黑前寻到了杨将军。
杨将军在后花园角落废弃的柴房中被发现,那地方与赵家二小姐的院子离得不远,罕有人至。大理寺官员进入柴房中,杨将军悬挂于房梁上,双目圆睁,舌头吐出,身上布满伤痕,身下湿了一片。
他的身体因木门开合的气流,而在空中轻微摇晃,显然是早就没了气息。
大理寺发现尸体后,将宅子中最后还活着的几个宾客一起请到了现场。
这案子既然由大理寺接手,为何要将众人喊到此处?荀舒站在角落,悄悄看人群中的黎宋,总觉得他这做法颇为蹊跷,却想不到合适的理由。
黎宋的敏锐与仇安平比不遑多让,瞬间锁定荀舒打探的目光,而后露出个温和笑容。荀舒吓得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这笑容和黄鼠狼给鸡拜年一样,绝对的不安好心。
她眨眨眼睛,僵硬地挪开视线,转去观察案发现场。
杨将军的尸体已被挪下,放在一边,由仵作现场简单查验。房梁上悬挂的带子尚未取下,瞧样式像是杨将军的腰带。腰带下方有一踢倒的凳子,凳子下的地上布满尘土和由鲜血写成认罪书,承认谋害冯县丞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