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尽管他演练过许多次,尽管他做足了准备。
他在她面前,似乎变成了一粒尘埃。不,是灰尘,一粒不起眼的,惹人讨厌的灰尘。
孟悬黎见他不发一语,隔着绵风,上前关心道:“先生若是怕冷清,不如去我家坐坐?院中养了几只猫,可以寻些乐趣。”
“坐坐……”陆观阙心口泛起潮鸣,“孟娘子不嫌弃……老身吗?”
“不嫌弃。”孟悬黎弯起眼睛,浅笑道,“先生沿着西边走,右手边便是我家。家中女儿在睡觉,老先生若想喝茶,轻声唤扶摇便是。”
“把信给我吧。”
陆观阙心里不是滋味,眼尾一红,迅疾低敛眉目,拄着拐杖,将怀中的信递给她。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一步慢一步,一步落清泪,朝着孟悬黎的家走去。
这是她的家,她让他进来,是出于礼貌,也是出于关心。他今日已经见过她了,明明应该知足,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想见一见女儿,见一见被她留下的女儿。
他知道,她是在眼泪中,留下这个孩子的。
孟悬黎接过信后,出于礼貌,并没有窥探,但还是不小心扫到了“东都”二字。
她怔了一瞬,再回首,看到步履蹒跚的背影,觉得倒是有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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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孟悬黎回来时,见老先生身旁围着两只花猫,独坐在槐树下,在抬头看蓝天白云里的风筝。
明明和这位老先生只见过一面,可她心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络感。
难道她在东都见过他?
在丹青楼?还是在顺和楼?
孟悬黎摇了摇头,深觉想多了,她悄然关上门,走到槐树下。
陆观阙察觉她的到来,目光下移:“辛苦孟娘子跑一趟。”
孟悬黎颔首,轻声问了句:“先生原是东都人吗?”
陆观阙没敢说其他地方,是怕露馅:“是,老身从前在丹青楼弹写曲子。”
“丹青楼?”
孟悬黎点点头:“我听说那地方特别不好进,先生能长久在丹青楼弹写曲子,实乃技艺精湛。晚辈佩服。”
陆观阙不敢再说下去,他拄着拐杖,故作颤抖,低哑道:“天色不早,老身该回去了。”
“……好,那晚辈就不留先生了。”
孟悬黎侧身让出路,风恰巧吹过来,陆观阙衣袖轻薄,依势而卷,露出手腕。
几乎是同时,他慌忙遮掩。
孟悬黎却眼疾手快,隔着浮动的回忆,看到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疤痕。
她僵在原地,垂落的长发似乎可以化作绳索,勒住她的脖颈。
瞬息间,孟悬黎强自镇定,只当什么也没看到:“日落黄昏,小童或许还没回来,先生不如留下来用个晚饭?”
晚饭?
原来她的停顿,是要喊自己留下来用饭。
陆观阙悬着的心恢复跳动,他转身,见她神情没有任何异样,才应道:“那老身恭敬不如从命了。”
孟悬黎做出请的姿势,待他走远,她对扶摇招了招手,贴耳低声道:“去买些芥末,多买点。”
扶摇瞅了瞅屋里的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娘子,这老先生年纪大了,应该不能吃太辛辣的吧?”
“怎么不能?你去就是。”孟悬黎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个疤痕,又问道,“张娘子在哪?”
“曈曈今日睡得早,张娘子交代一番后,就走了。”扶摇如实说道。
孟悬黎咬着唇,眼神深了又深,思绪转了又转:“我知道了,你快去买芥末,今晚做你最拿手的凉拌黄瓜。”
“快去。”
孟悬黎将扶摇推出门,旋即快步走到厢房,她紧绷的情绪,在看到熟睡的女儿时,才坦然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