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山的山南处,有一座小镇坐落在山坳坳里,四周高山耸立,川水纵横,交通不便,可谓是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难出去,来此县城上任的官员,多也是被贬谪而来。
好在入云的高山挡住了南下的冷空气,虽然已经存在的冷风刮不出去,但也足以让里面的居民温暖地度过这个寒冬。
李修阙坐在县令韩晟的书房,一边在烤炉上暖着手,一边吸溜着鼻子道:“韩大哥,你这房子也太冷了吧,怎的不多烧些炭。”
韩晟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黝黑的脸庞上蓄着一簇精短亮泽的胡须,精瘦矮小的身躯看着却能顶天立地。
他闻言撇了一眼李修阙,不置可否道:“朝廷每年的拨款堪堪够起灵县的城防修缮,我还要妥善安排你领过来的那些流民,哪有那么多银钱去囤炭。”
李修阙赶忙从怀里又掏出了一袋银子,放在桌案上,责备道:“那我时常给你送来的银两还少吗,你可是这里的父母官,不对自己好些,万一倒下了,那些流民还能有活路吗?”
韩晟看着他不认可的神色,笑了笑,将手中的书卷合上,起身道:“我比你虚长了一轮,倒轮到你教训起我来了。走吧,一起出去给他们拜个年。”
起灵县的道路上,沙尘仆仆,偶有微风吹过,就能带起一路的小石子,这残败的模样,完全不像是一座县城,倒像是一个偏远贫困的小山村。然而路虽如此,道路边上的民居商铺,却砌得牢固利落,人们沿道行走,一眼望去整洁干净,民风有序。
有县民认出了穿着常服结伴而行的两人,连忙打着招呼,兴奋地把手中的瓜果递了过去,携着幼子的手,对他们说着吉利感激的话。
李修阙侧头看见韩晟只是微笑地点点头,暗道一句“铁公鸡”后,热情地接过县民递过来的果篮,拿了一个又还回去,和煦地笑着问他们最近过得好不好,吃穿上有没有困难,并鼓励他们在此好好生活。
送走了那对父子后,韩晟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无奈道:“年年如此,你不累吗?”
李修阙笑了笑,看着街道上热闹的大年氛围,把一个小女孩手中的全部草扎手串买了下来,双手撑在脑勺后道:“你每天守着他们,殚精竭虑地为他们谋福祉,把这么个烂地方硬生生变成人们安居乐业的福地,都从没喊过累,我不过是出点钱,怎么会累呢。”
韩晟本想趁此说教回去,没想到又被他的给话噎住了,自嘲地叹了口气后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绕过繁华地块,走到安置难民的施粥棚处,看着还有许多刚搬进来不久或今天才抵达的流民老幼相偕、大包小包的在排着队,李修阙走上前去让正在派发衣物的黑鹰先带老弱病残下去安置,自己则顶了他的位置,韩晟便很自然地自个到后院中歇息。
看着每个人领了稀粥和仅可蔽体的衣物后,那千恩万谢、头如捣蒜的模样,他心里虽然有帮助了他人的开心,但仍旧十分惆怅。
自己能发现并救出来的流民不过沧海一粟,中原之大,那些没得到救助的呢?
日上中天,才派发到一半,队伍里突然乱哄哄地传来了哭闹叫骂声,李修阙走过去查探究竟,只见一个方领完粥的小姑娘,跪在一位奄奄一息的老妇人跟前,对着身前的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不断磕头,哭道:
“这位大哥,求求您了,我奶奶生病了,着急要喝这碗粥,您就还给我吧。”
男人呸了一声,往她跪着的地上吐了一口痰,轻蔑道:“县令贴发了公告,每人只能领一碗粥,你凭什么可以领两碗?你这老奶吃不吃都是快死的烂泥了,还不如留给更有需要的人,她要真想吃的话便让她自己爬起来领。”
围观群众们顿时哗然,一会可怜小女孩,一会又觉得男人说得有道理,但更慑于他强壮的体格,以及干净的形象并不似流民,全都不敢说话。
李修阙气得腾腾上前,夺过男人手中的粥,递给小女孩,让她扶着老人到一边去吃后,怒问:“你既来领粥,必然也是苦困之人,为何要以如此咄咄之言逼迫一老一幼?”
男人因这几日赌钱,输了个屁股蛋子光溜溜朝天,被家中的婆娘大骂着赶了出来,去青楼里找姘头要钱也要不到,腹中饥饿之下,今日是第一次来领粥,故而还没见过李修阙。上下打量了一番,观他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不屑道:“关你何事,难道我说的没道理吗?你看他们这群贱民全都不敢说话,就你这屁娃娃会逞能。”
李修阙袖中的拳头捏得紧紧的,只要他一拳下去,这男人就得在床上躺上好几天,但看着那一群因信任自己而来的流民,又要努力保持形象,不好直接开揍,愤然道:“粥棚既然愿意施粥给她,那她定然是没有违反规则的,她领多一碗粥又碍着你事了吗?”
男人哈哈大笑,无所畏惧道:“就是碍着我事了,怎的?看你一身富贵,也不问问你爷爷我是何人,有本事你把县令大人请过来啊,让他来给我说说理,若是把我们这群本地居民给得罪了,把他无偿收留流民的事上报上去,看他是官帽先落地,还是人头先落地!”
听到这话,适才捧着粥走到角落里的小女孩,害怕地跑过来扯了扯李修阙的裤腿,让他不要再帮自己说话了,还不停地给男人磕头道歉。
气得不轻的李修阙突然愣住了,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知道韩晟是个好人,而自己想拯救流民,所以便把流民迁移了过来,他根本没想过此举会挤压到原居民的生存条件,也没想过流民在这里是否会受欺负,更没想到不是每个人都是富有正义怜悯之心的,甚至也忘了韩大哥是朝廷命官,一旦犯错,全家遭殃。
男人看到他语塞充楞的模样,又得意忘形地大笑起来,把还在磕头的小女孩踹飞,晦气道:“滚吧,你这种小浪蹄子,都不配为爷爷我提鞋,看着就来气。”
他心情愉悦地插到队伍的前排,正哼着小曲呢,只听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肃穆威严的声音:“王二狗,听闻你找本县令?”
……
气急攻心之下,李修阙浑身高热地躺在韩晟家客房的床上,看着韩晟豪不嫌弃地亲自给自己喂药,沮丧道:“韩大哥,我此举是不是陷你于油烹火燎之地了,你为何从来都不与我说此中难事?”
韩晟见他乖乖的喝完了药,将药碗放在桌上,扶他躺好,帮他掖了掖被子道:“为官一日,便早已注定难能独善其身。可是我当初辛苦读书,倾家荡产的考取功名,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可以造福一方,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人活着,可以为忠为义,也可为情为爱,但更应为了自己的良心。”
李修阙叹了一口气道:“可是小弟此举就是不忠不义了,我光想着你能收留我救下的流民,却没想过你家中还有妻儿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