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李氏,讳祚(下)
二月中旬,距离秦王因免税安民诏洗河北上下已过两个月,而重典之下,四方服膺,先有晋国遣使称臣,后有楚世子马希钺入京侍奉天颜,春耕大兴,军民振奋,天下竟一时陷入过去数十年从未有过的太平,人人皆称四海一统之时就在眼前。
直到这一日,向来安分守己的江南,忽然向天下各地传来了一道檄文,登时惊破了千万人所憧憬的四海一统之念,并让东西南北各方所在,都一时惊慌失措起来。
天色尚早,秦王府门外广场已是人声鼎沸。车马辚辚,冠盖云集,并还有不断的人影或骑马、或徒步齐聚而来。
敬翔在薛贻矩、杜荀鹤等梁朝大臣簇拥下匆匆而至,敬翔略有所思,目光与最先抵达的韩延徽触及一处,而后者并无什么表情,只是客气点头示意,敬翔于是亦略略颔首,只是心头关于之前过往种种的思索依然未止。
至于在敬翔身后的司空薛贻矩已年逾六旬,当下却是脸色煞白,官袍下摆沾了尘土也浑然不觉。
而在他后面的苏循、张祎等曾经积极劝进朱温称帝的前唐旧臣,这会更是不住地以袖拭汗,低声对薛贻矩道:“薛公…这…这如何转圜?秦王竟是…我等昔日…”
薛贻矩没有回话,只是亦步亦趋的跟在敬翔身后,纵使敬翔一直对他们这群人不喜,也只是如此,顶多与礼部尚书杜荀鹤低声交谈几句,苍老的神情间竟很是有几分惶惑。
而恰在此时,一阵骚动顿起,引得无数人翘首去看,却正见在梁朝从来不作为的左仆射杨涉几乎是踉跄着闯过人群。
其人此刻发髻散乱,衣袍歪斜,形容狼狈,身后几个子孙更是追扶不及,让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府的石阶前,额头重重磕下,咚然作响:“先帝遗臣杨涉,求见我大唐太子殿下!老臣…老臣有罪啊!”
其嘶哑悲声在王府门前回荡,却是令一直尽量保持平静的薛贻矩一时色变不止。
而杨涉的几个子孙束手无策不提,张文蔚亦匆忙从人群中赶出来,但眼见此景,他亦只是手足无措地看着跪地痛哭的杨涉,想上前搀扶又觉不妥,急得连连搓手,低声劝道:“杨公…杨公…快起来…这成何体统…殿下自有主张…自有主张…”
杜晓、张策等更多事梁的李唐旧臣站在稍远处,神情复杂。
马蹄轰鸣,几位在京轮值的殿前司定霸都、归德军等河北元从大将,按着佩剑翻身下马,这会早已是须发戟张,怒目圆睁:“李星云小儿,安敢如此构陷秦王!待殿下令下,末将等愿为先锋,踏平扬州,生擒此獠!”
这些糙汉声如虎吼,激起一片将领的愤然附和,好在王府外间侍立有不少秦王义从,在已完全如汉人一般的义从副都统完颜阿古乃、与好些夜不收的弹压下,这股躁动才稍有止歇。
不知何故,王府大门依旧紧闭,门外的嘈杂、哭泣、怒斥、惶恐的低语,如同沸腾的潮水拍打着这压抑的寂静。有人去询问韩延徽,但后者却只是拢袖不言,气氛一时可谓令人窒息。
“吱呀——”
府门开启的声音不大,却瞬间截断了府门外的所有喧嚣。
妙成天一身素净宫装,神色沉静如水,在一队女卫与玄净天的簇拥下,出现在府门前台阶上。
“诸公稍安勿躁。”妙成天声音清亮,沉稳道:“殿下已知江南之事,正在处置。值此紧要关头,更需诸公持重守心,各安其位,勿要引乱朝野。”
她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跪地求见的杨涉、手足无措的张文蔚等唐朝旧臣身上停留了一瞬,方才继续道:“殿下有谕:凡我梁臣,忠于职守,共度时艰者,功过自有公论;心怀叵测,妄生事端者,国法难容。请诸公移步前厅稍候,殿下片刻即至,自有明断。”
韩延徽立刻在一众天策府属官的簇拥中上前一步,躬身领命:“臣等遵命。”
他径直走向台阶前跪伏的杨涉,语气温和道:“杨公,殿下已知你心,速请起身,莫失大臣体统,随女使去前厅候驾。”
言语间,他已俯身搀扶,张文蔚如蒙大赦,却是连忙招呼杨涉的几个子孙上前,未劳韩延徽,将仍在抽噎的杨涉扶起。
韩延徽遂趁势转身,面向纷乱的人群,声音陡然拔高:“诸位,殿下仁德,兼济天下,其志在终结乱世,开万世太平,非为一家一姓之私。值此之际,同心勠力,护国安民方为正途。请随韩某入厅,静候殿下。”
妙成天微微颔首,府门被侍卫彻底推开。韩延徽当先迈步,天策府属官及部分朝臣紧随其后,步履沉稳。张文蔚等人扶着步履踉跄的杨涉,由杜晓等前唐同僚簇拥着,神色激动而紧张地涌入。
敬翔依旧兀自思忖,薛贻矩、苏循、张祎等人低头紧跟着,难掩惶恐。张格、周庠等恰才赶赴过来的蜀国旧臣默然随行。十数名殿前司将领与禁军将佐最后列队而入,上缴兵刃,甲叶轻响,甚是肃杀。
人群在门廊的阴影下短暂汇流,随即涌入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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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讳星云,太宗文皇帝九世孙,昭宗景皇帝嫡子…
朕虽幼冲罹难,潜迹江湖,然每念昭宗皇帝蒙尘之痛,未尝不椎心泣血,中夜长号……
今者,天命攸归,人心思唐。赖忠良翊戴,将士输诚,谨于江南扬州,昭告太庙,即皇帝位,改元“光启”。上承七庙之灵,下顺兆民之望。非敢以眇躬贪天之功,实欲复高祖、太宗之旧业,拯天下苍生于水火也。
然,伪梁巨憝萧贼者,李氏,讳祚,实乃大唐先帝,昭宗皇帝之故太子也。其身负帝胄,却甘为仇雠之鹰犬,朕今忍泪泣血,昭告天下,明其罪状:
认贼作主,助纣为虐,昔先帝为保社稷,不得不令忠志之士不良人天暗星,行权宜之计……然尔既长成,洞悉身世,本当卧薪尝胆,矢志复国,诛朱温以雪君父之仇。奈何尔泯灭天良,非但不思复仇,反认篡唐逆贼朱温为主,屈膝事仇,摇尾乞怜……”
“不要念了!”
女帝的脸色在檄文开篇时便已沉凝如冰,待听到这里,凤眸中寒光迸射,搭在软榻上的玉指猛地收紧。“俱是颠倒黑白之事,听之何用?跳过去,直接念最要紧的。”
“是。”阳炎天声音都有几分发颤,急忙就要往下看去。
“无碍,云姬既知是颠倒黑白,又何必介怀。”萧砚依旧坐在那方圈椅里,微微闭着的双目睁开,笑道:“既是数宗罪,不听完,怎知我做了哪些恶事?尽量精简一些,念来。”
“郎君。”千乌劝了一声,萧砚却只是抬了抬手,面色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