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如轻纱般缠绕着医院灰白色的楼体,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冷冽气息,尖锐而陌生,与林叙记忆深处那一缕挥之不去的、属于沈知时的清冽茶香格格不入,仿佛两个割裂的世界。
林叙独自坐在诊室外冰凉的塑料排椅上,右腿已经卸去了那束缚已久的、沉重的石膏,只余下一层薄薄的弹性绷带,像一道苍白的印记。小腿肌肉因长期的禁锢而显得格外萎缩无力,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虚弱苍白。
他试探着、极其缓慢地动了动脚踝,一种久违又陌生的酸胀感和无力感传来,带着细微的刺痛,但至少,不再是那种被坚硬外壳彻底囚禁的、令人绝望的僵硬。
然而,左臂却依然被洁白的纱布层层包裹,悬吊在胸前,像一个无声的宣告。纱布之下,伤处深处那顽固的钝痛并未消减多少,依旧随着脉搏一下下地敲打着他的神经。
“恢复得比预期要好,”年长的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带着职业性的、适度的赞许,“骨裂愈合得很顺利,没有移位。接下来的肌肉复健要循序渐进,不能急,否则容易造成软组织二次损伤。”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林叙悬吊的左臂,语气骤然转为严肃,“不过……”
这一个“不过”,让林叙的心微微悬起。
“左臂这个开放性伤口实在太深了,虽然万幸没有伤及主要神经和动脉,但局部软组织损伤严重,炎症反应还在反复,愈合过程急不得。”医生加重了语气,目光在林叙和一旁沉默伫立的沈知时之间扫过,带着明确的告诫意味,“至少一个月内,这只手臂绝对不能再承重、再受力!切记,一旦发生二次损伤,后续处理会非常麻烦,甚至可能留下永久性的功能障碍。”
“谢谢医生,我明白了。”林叙低声应道,声音干涩得发紧。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胸前那团白色的纱布上,仿佛能穿透层层纤维,看到其下狰狞的伤口。
悬吊的左臂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物理的重量,更因为那句“不能承重,不能操作”——这几乎等同于将他彻底隔绝在太和宫那个危机四伏的修复现场之外,成为一个无奈的旁观者。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指节悄然收紧,指甲陷入掌心。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关于复健锻炼频率和下次换药时间的细节,便转身离开了。空旷的走廊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消毒水的气味似乎因为这份寂静而变得更加浓烈刺鼻,冰冷地涌入肺叶。
“工地那边……”林叙抬起头,目光越过沈知时挺拔的肩头,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急切,“暴雨冲刷后的边坡土质数据,必须尽快复核校准。北坡那边,塌陷的风险……”
“情况不太好。”沈知时打断他,言简意赅,从不说无用的废话。
他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指纹解锁,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过,调出几张最新传回的无人机高空航拍图,递到林叙面前。
屏幕上是林叙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的那片工地——太和宫复现场所在的区域。
然而此刻,曾经清晰规整的地形被大片浑浊不堪的黄褐色泥浆覆盖、吞噬,几处关键的护坡边缘呈现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流泻状垮塌痕迹,像被某种无形的巨兽疯狂啃噬过。
而最刺目的,是其中一张照片的特写——一堵紧邻着古庙主体飞檐的侧墙,墙体下方堆积着刚从山坡滑落下来的新鲜土石,一道狰狞的、仿佛活物般的裂痕,从墙基最脆弱处向上扭曲蜿蜒,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在灰暗的影像中,触目惊心。
“昨晚后半夜又下了点小雨,虽然不大,但土体含水量已完全饱和,触变性极强,自身稳定性几乎丧失。地质组凌晨传来的初步评估,”沈知时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只是陈述着最冰冷的现实,“局部稳定性系数已接近临界值。”
林叙的呼吸猛地窒了一下,胸口发紧。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道丑陋的裂痕,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电子影像,听到其下土石结构在水分重压下不堪重负的、细微而持续的呻吟声。
那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修复现场,此刻如同坐在一枚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之上,每一秒的平静流逝,都可能是走向毁灭的无声倒计时。
悬吊的左臂传来的钝痛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而残忍地扎在他那颗急于奔赴前线、却被迫困于此地的焦灼的心上。
沈知时沉默地看着他。
目光深沉,掠过林叙苍白却因情绪激动而绷紧的脸颊,掠过那象征脆弱与无奈的悬吊左臂,最后落在他支撑在冰凉塑料座椅边缘、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的右手上。
走廊顶灯冰冷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难以捉摸的暗影,将他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得滴水不漏。几秒钟的静默仿佛被粘稠的空气拉得很长,只有远处护士推着金属治疗车经过时,轱辘碾过地砖接缝发出的单调声响,在空旷中回荡。
终于,沈知时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多余的安慰或劝阻的言语,只吐出一个清晰而短促的字:“走。”
工地现场弥漫着一股雨后泥土被无数脚步反复践踏后特有的、浓重而潮湿的土腥气,混杂着柴油和金属的冷淡味道,沉重地压在人的胸口。
天空阴沉得可怕,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巨大的铅灰色绒布,低低压在头顶,将所有的光线都吞噬殆尽,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灰暗,并且随时准备着再次倾泻下冰冷的雨丝。
地面早已泥泞不堪,深褐色的、粘稠的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步踩下去都深陷其中,需要费力地拔起,再沉重地落下,发出“噗嗤噗嗤”的、令人牙酸的声响,溅起的泥点迅速染脏了裤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