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灰暗压抑、仿佛世界末日般的天空,将他挺拔却透着无尽孤寂与濒临崩溃疲惫的身影,勾勒成一个沉重的、摇摇欲坠的、仿佛随时都会碎裂开的黑色剪影。
他的一只手垂在身侧,林叙能清晰地看到,那只手的手指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着,指关节处一片骇人的红肿。
而那张宽大的、原本整洁有序的办公桌上,此刻一片狼藉——一张沉重的、带滚轮的办公椅,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得歪斜出去,险些翻倒。
一个原本放在桌角的透明玻璃水杯,此刻翻倒在桌面上,里面剩余的清水正无声地蔓延开来,迅速浸透了散落着的、写满数据和公式的稿纸,墨迹被水洇湿,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如同无声淌下的血泪般的痕迹。
他的肩膀,在剧烈地、无声地起伏、颤抖着。那颤抖的幅度,泄露了其下压抑着的、如何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像一头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到极致、耗尽了所有生命力、浑身伤口还在汩汩流淌着鲜血的困兽,连最后一丝咆哮的力气都已失去,只能蜷缩在冰冷的、无人看见的角落里,独自舔舐着深可见骨的伤口,被巨大的后怕、虚脱感和无边无际的绝望所吞噬。
林叙站在门口,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问出那句苍白无力、在此刻显得近乎残忍的“你还好吗?”。没有说出那句毫无意义的、轻飘飘的“别这样”。
他只是静静地、迈步走了过去。步履轻缓得如同踩在云端,像是生怕惊动了一个已经布满裂痕、脆弱到极致的梦境。他来到沈知时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沉默地,望向窗外那片沉郁得仿佛永远不会再亮起来的天空。
那一刻,沈知时背对着他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全身的神经末梢都在瞬间绷紧,感知到了那独特的存在。
他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像是背负着千钧重担,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
那一刻,林叙看清了他的脸。
眼眶通红欲裂,布满了挣扎的、如同蛛网般密布的血丝,像是刚刚亲身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没有刀光剑影,却足以将人灵魂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残酷战争。
那被强行压制在眼底、用尽所有意志力禁锢着的泪水,在看清林叙沉静而包容的面容的瞬间,如同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脆弱堤防的汹涌洪流,再也无法遏制地、争先恐后地汹涌而出,顺着他苍白失血的脸颊,无声地、肆意地滑落。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努力地说些什么,为自己此刻的狼狈寻找一个借口,或是解释。但最终,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无法发出,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林叙没有回避他此刻的狼狈与脆弱。他的目光深邃而包容,像一片无风无浪、却足以容纳所有风暴与尘埃的宁静深海,沉默地、毫无保留地,接纳着沈知时所有正在崩塌、碎裂的世界。
他只是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花瓣上最细微的尘埃,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稳稳地、坚定地,握住了沈知时那只依旧紧握成拳、冰凉刺骨、僵硬如铁的手。
那拳头握得死紧,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与不甘都捏碎在掌心。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手背上的肌肉和筋络,因未散的暴怒和刻骨的绝望而紧绷、坚硬,如同冰冷的岩石。
可当林叙温暖、干燥、带着鲜活生命热度的掌心,带着一种仿佛能融化坚冰的暖意,一点点、坚定地包裹住他冰冷僵硬的指节时……
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了的、属于“人”的温度,缓慢地、如同极地冰川之下悄然涌动的、带着令人灵魂为之颤栗的暖流,沿着两人紧密相贴的皮肤,从交握的手掌处,丝丝缕缕,顽强地渗透、蔓延开来,一点点浸润到沈知时那冰冷僵死、仿佛已被冻结的四肢百骸。
沈知时怔怔地、几乎是茫然地看着林叙,没有躲开,也没有试图抽回自己的手。那双被汹涌泪水反复冲刷过的、泛着红意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脆弱,和一种溺水者在灭顶之灾中、终于抓住唯一浮木般的、近乎绝望的依赖与乞求。
他的喉结剧烈地、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鼻音和撕裂般的沙哑,低低地响起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里:
“你都……看到了?”每一个字,都像是粗糙的砂砾,摩擦过他受损的声带,带着血与泪的重量。
林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坦然而专注地,点了点头。
那眼神里,没有居高临下的评判,没有廉价而伤人的怜悯,只有一种沉静如万古深海般的理解与包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是的,我看到了那场不见刀光却血肉横飞的交锋,我看到了你的抗争和你的痛苦,我看到了你的尊严如何被践踏……而我,在这里。
“我真的……”沈知时的声音陡然哽咽,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彻底堵住了胸腔,他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波动,却只是让眼眶中积蓄的泪水,流得更凶、更急,“……真的很累。”
这句话,终于冲口而出。不再是强撑的冷静,不再是伪装的无谓。它带着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在那华丽而冰冷的牢笼中辗转窒息般的疲惫,沉重得几乎要将他挺拔的脊梁彻底压弯、碾碎。
巨大的恐惧、做出决绝选择后的虚脱感、以及对那仿佛已被斩断所有前路的、茫然未知的未来……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反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更加死死地、几乎是嵌入般地,回握住林叙温暖的手,指尖冰凉却带着孤注一掷的、仿佛要将对方指骨也捏碎的力道,仿佛那是连接真实世界、连接最后一丝生机的、唯一的绳索。
就在这时,沈知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毫无遮挡地、直直地看向林叙。那双总是承载着沉稳、睿智,或偶尔掠过玩笑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不加掩饰的脆弱,和一种近乎孩子般的、抛弃了所有成年人伪装与体面的、不顾一切的索求。
他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如同窗外即将落下的雨滴,却带着一种破开了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令人心碎的渴望:
“林叙……”
“你可以……抱抱我吗……”
这句话,像一把最精准的钥匙,瞬间捅破了所有成年人世界赖以维持的体面围墙,和那些故作坚强的可笑外壳。它不再是简单的寻求安慰,而是一个濒临彻底崩溃边缘的灵魂,发出的、最原始也最绝望的求救信号。
林叙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攥住,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没有任何犹豫,他甚至来不及进行任何思考。
在那句带着泣音、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请求落下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坚定地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不是试探性的靠近,不是犹豫不决的迟疑。
是沉稳地、有力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全然保护与接纳的姿态,将那个浑身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泪流满面、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开的沈知时,紧紧地、用力地、完整地拥入了自己怀中。
沈知时的身体在林叙抱住他的瞬间,先是一僵,那是长期处于防御状态下的本能反应。但随即,像是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可以永久停靠的、绝对安全的港湾,他紧绷到极致的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在刹那间被彻底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