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激烈交锋所带来的、如同肾上腺素飙升般的决绝勇气,在风暴暂歇后,迅速消散殆尽。
留下的,是对斩断所有退路后、那未知前路的巨大恐惧,是一种仿佛悬浮在半空的无处着落感,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对彻底撕裂与决裂的后怕。
沉默在淅沥的雨声中缓缓弥漫开来,却不让人觉得难堪。沈知时忽然侧过头,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林叙,眼底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如同试探水温般的探究。
那眼神,像是在确认自己此刻的狼狈与麻烦是否已被厌弃,声音低哑得厉害:“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他顿了顿,自嘲的意味更浓,“……像个永远处理不好自己那些破事……总是带来负面情绪的……麻烦精?”那看似轻松的自嘲语气之下,潜藏着不易察觉的、深刻的不安,以及对可能被推开、被嫌弃的恐惧。
“不会。”林叙的回答来得很快,没有任何迟疑的间隙。
他的目光沉静而坚定地回视着沈知时,像海中央历经风浪却岿然不动的礁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稳固力量。
沈知时似乎被这过于直白和迅速的肯定定住了一瞬,眼底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黑暗中划过的微弱星火。
但他似乎还需要更多的确认,一种固执的、仿佛要抓住更多救命稻草般的求证,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那你……也不会觉得……像我这种……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把家庭问题拿出来说,还跟父母闹到这种地步……特别……幼稚?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只会抱怨的……巨婴?”
林叙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几秒,目光依旧停留在沈知时红肿未消的眼睛上,看着那里面交织残留的痛苦、迷茫,以及那一丝如同溺水者般寻求认同与锚点的脆弱。
他似乎在谨慎地斟酌着最精准、最能传达心意的词语。然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所有表象、直抵核心的理解:“我不觉得是幼稚。”
他微微停顿,加重了语气,“我觉得你……很勇敢。”“勇敢”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被咬得格外清晰、有力,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勇敢?”沈知时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陌生、却又在内心深处渴望了太久太久的词语,他轻轻地、带着苦涩与难以置信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而短促,“……你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
“别人……或许都会觉得我太自我,太叛逆,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懂得珍惜拥有的资源和平台……”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连绵的雨幕,声音轻得如同梦中的呓语,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倦意,“……可是我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一直要保持恰到好处的微笑、一直要做出最得体的顺从,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不想笑了……都要先看看别人的脸色,在心里算计着合不合时宜,会不会惹人不快……会不会……又成为别人口中‘不懂事’的证据……”
他收回投向窗外的、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落在林叙那张总是显得沉静、此刻更是充满了包容的脸上。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褪去了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羡慕。
“有时候,林叙……我真的很羡慕你。”
林叙闻言,微微一怔,似乎完全没预料到话题会如此突然地转向自己,带着一丝困惑重复道:“……羡慕我?”
“嗯。”沈知时的声音低柔下来,像怕惊扰了什么,那里面带着不易察觉的珍惜和一种异常的认真,“你总是那么……安静。像深山里的潭水,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自有力量。你从来不会强迫别人接受你的想法,也不会说出任何让人感到不适的话语。就只是……存在着,就自带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柔。”
他仔细地描述着,仿佛在描绘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即使你长时间地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待在某个角落……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你是在‘听’的。真的在听,用心在听,用你全部的存在去感受。”
他刻意强调了最后几个字,目光真挚而毫无保留。
林叙的心,像是被什么柔软而又沉重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一股温暖的、带着酸涩感的潮水缓缓漫过心田。
沈知时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道细微却明亮的光束,小心翼翼地探入他心底那些最幽暗、最封闭、从不轻易示人的角落,试图照亮那些早已结痂、却在某些时刻依然会隐隐作痛的陈旧伤痕。
他感到一丝被如此清晰看透的、本能的悸动与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深刻理解后的、汹涌而来的暖意与慰藉。
良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因此而变得小了一些,从倾盆之势化作了绵绵细语。
林叙才终于极轻地开了口,那声音仿佛也浸染了雨夜的湿气与时光久远的尘埃,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沙哑:
“你看到的那些……安静、温和……其实,都是后来……慢慢地……学会的。”他用了一个极其沉重的词——“学会”,暗示着这并非天性,而是后天习得的保护色。
沈知时立刻转过头,眼神变得无比专注,里面充满了鼓励与等待,他无声地为林叙营造了一个绝对安全、可以尽情倾诉的空间,仿佛在说:我在这里,你可以放心地说给我听。
“我小时候……”林叙的目光有些失焦,仿佛越过了眼前的温暖灯光与安宁空间,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回到了那个让他过早地学会沉默与察言观色的、灰蒙蒙的起点,“……总是很怕……很怕惹别人不高兴。妈妈她……很忙,非常非常忙,她要一个人拼命工作才能养活我们。继父他……他……”
林叙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克服某种深植于记忆深处的阻力与恐惧,“……他的脾气,非常不好。就像一座一点就燃的火山。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只是一个眼神,或者筷子碰到碗边发出了一点稍大的声响……都能瞬间点燃他。”
他的声音很平缓,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后遗症般的谨慎,“所以我……我很早就学会了……看所有人的脸色。学会了怎么尽可能地让自己‘不出错’……怎么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哪怕是呼吸……都恨不得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声音,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风暴。”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也极苦涩的弧度,那里面充满了对当年那个弱小、无助、只能靠无限压缩自我来求存的自己的怜悯与心疼。
“……后来……长大了,才慢慢地……一点点地明白过来……那些我曾经那么努力地、战战兢兢地想要让别人满意的瞬间,那些我拼命屏住呼吸、生怕犯错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真的记得。或者……更残忍地说……他们可能,根本不曾真正地……在乎过。”他的声音里没有强烈的控诉,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沉淀下来的、深入骨髓的寂寥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