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娉婷要兰甫别再吃吕斜斜给的红薯了,兰甫说道,“她吃不了,扔掉也是浪费,我吃不饱,为什么不吃呢?”何娉婷说道,“她那是施舍,你难道看不出来?”兰甫笑道,“我管她是什么呢。她不是一直都看不起我们吗?难道我不吃她的红薯她就能对我高看一眼了?何况我要她的尊重又有什么用呢?而且她不尊重我们,那是她自己的品德有问题,也不是我们的错。”
她们正说着,进了宿舍,到处都是人,就也不说这些了。走到她们床位附近,就看见吕斜斜手里扬着两张纸,对她们笑道,“快来。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原来是食堂见野菜大受欢迎,于是从经费里拿出一部分来雇佣学生挖野菜,吕斜斜手上拿的正是勤工俭学的报名表。吕斜斜笑道,“我知道你们家里穷,需要这个。我排了好久队才排到的,这是最后两份!”
何娉婷冷着脸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这个。”吕斜斜笑道,“怎么不需要呢,我看你们鞋子只有两双,衣服也不过三四身,用的笔都是好旧的,怎么会不需要钱呢。”又对兰甫说道,“你也好多买几个红薯吃是不是?”
兰甫笑着接过报名表,又郑重道谢。
等她赶到提交报名表的地方,天已经渐黑了。还好赶上了交表,并确认了明天周六早晨在食堂门口领工具。回去的路上遇到何娉婷,兰甫笑道,“你来迟了,他们已经收摊了。”
何娉婷叹了口气,露出十分失望的样子。兰甫又笑道,“我已经替你交过表了,我知道你的学号。”何娉婷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一个人来。”又说道,“等拿了钱,我买两支钢笔,咱俩一人一支。”
兰甫笑道,“我不用,我这支钢笔很好。”何娉婷说道,“虽然不像我的都已经漏墨了,但也不很好用了,我送你的你就收下罢。”
兰甫说道,“这支钢笔是东北抗联的一个烈士送给我的,他给我的遗言是要我好好读书。我要拿着这支笔念完大学。”何娉婷说道,“兰甫,我真好奇你的过去,你是怎么认识抗联的人呢?”
兰甫遂把她的成长经历大致说给何娉婷听,只是略过陶三勇和她舅舅是汉奸的事。何娉婷笑道,“原来你这么厉害!将来抗战胜利了,你的好朋友就是将军了,还是你有眼光。”
兰甫说道,“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和她做朋友的。”何娉婷说道,“我知道你没有这么功利,请原谅我我只有一个商人的格局,只知道吕不韦说的奇货可居。”兰甫笑道,“那我呢,我也算你的一个货吗?”何娉婷也笑道,“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当作好朋友。”
第二天挖野菜,她们整个宿舍的人都来了。先是大姐问她们一大早地去哪里,听了之后就说要去帮她们。兰甫说工具是按人头发的,大姐笑道,“不要紧,我用手拔也是一样的。这年头,谁小时候没有挖过野菜呢。”
吕斜斜说道,“我就没有。我从小在城里长大的,野菜都没吃过几次。我也去帮你们挖,我还没见过野菜长什么样呢。”于是陆滢羽也跟着说要去。李垂英虽然没说什么,出发的时候也跟着一起走了。
真动起手来才知道,只有大姐和陆滢羽两个人认识野菜。吕斜斜说道,“那我和三姐帮老六,大姐和二姐帮老五,正好分两个组。”众人也没有异议。
干到中午,食堂抬来了午饭,一人两个红薯。她们六个人分四个自然是不够吃的,吕斜斜打开随身的小包,说道,“我早就想到了,我带了红薯干,大家一起吃罢。”又对兰甫说道,“你饭量大,你多吃点。”
她们蹲得久了,突然要站起来,都觉得眼前发黑,于是六个人互相搀扶着,在原地站了好久。别人看了都笑,说道,“这六个人感情好,吃饭都要抱在一起吃。”兰甫虽然也有表姐表妹,竟然从没感受过这样的情感,记忆里只觉得这一天过得十分美好,日后想起来也觉得开心。
往后几周来的人就少了,最后只有大姐还陪着她们。何娉婷对张宪玉说道,“大姐,你对我们这么好,等拿到钱了我送你一支钢笔。”兰甫笑道,“钱还没有拿到呢,就送了两支钢笔出去了。”
大姐笑道,“不用,我的钢笔是为了读大学新买的,还可以用好多年。我来读书带够了四年所需的生活费,何况学校里面开销也小,没有用钱的地方,我的钱够用了。倒是你和老六,虽然大家都穿得很朴素,只有你们两个格外简朴,是应该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兰甫笑道,“我不用。我在这里虽然吃得差用得差,但比在家里锦衣玉食要开心多了。在这里我有自由,可以自由地说话,自由地交朋友,自由地学习。物质上我没有太大追求。”
何娉婷说道,“我看老六比去年要开朗些。”大姐也这么说。
她们挖了这个春天最后一棵野菜,将竹筐交给食堂大师傅,手挽着手走下山。
到了夏天,兰甫最头疼的一门课来了:游泳课。因为体育不及格者不能毕业,不能游过五十米者体育不能及格,兰甫只好硬着头皮和同学们下水。
大家都换了游泳衣,只有何娉婷依旧穿着长衣长裤。体育老师笑道,“你不要害羞,这里都是女同学。”见何娉婷依旧犹豫,问道,“是不是没有钱买游泳衣?”兰甫就在旁边,将何娉婷的游泳衣拿过来,说道,“我陪你去换衣服。不要怕,我也是第一次游泳。”
所有人都看着何娉婷,她没有办法,只好去了更衣室,兰甫也陪着她。何娉婷脱下长裤时,兰甫才发现她腿上一道一道的,全是刀疤。兰甫心里一惊,但是见何娉婷不说,自己也不好多问。
果然,其他同学见了何娉婷腿上的疤,也都默契地不去指指点点,甚至刻意回避着眼神交流。这样一来,便显得何娉婷有点被孤立了。她嘴上不说什么,脸上也不做出自卑的表情,只是双颊已经羞得通红。兰甫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练漂浮。
还好兰甫长得高大——之前在药店量过,有五尺八寸,体重有一百四十五磅——站在于河流中开辟的天然泳道里,还能把脑袋露出来。游泳老师让大家放松,然后往前倒下,果然就漂了起来。而后再收双腿,往河底一蹬,就站了起来。
那边何娉婷也漂了起来,全身都在水里,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倒没有人看她的腿。
直到下课,换好衣服,何娉婷依旧默默没有说话。兰甫于是也不说话,在何娉婷身旁走着。
“我当丫鬟之前跟着我爹跑江湖卖艺,专门卖刀伤药。”何娉婷忽然说道。
“怎么卖刀伤药?”兰甫问道。
何娉婷说道,“就是拿刀在我腿上割开口子,然后把伤药抹上去,要我装作立时就不疼了,还要在地上蹦蹦跳跳。因为我那时候小,旁观者不怀疑我在演戏,于是信以为真,就会买我爹的药。”
兰甫叹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那你们的刀伤药管用吗,真的就不疼了吗?”
“假的。等到别人被刀子割了手,真的要用刀伤药的时候,我们早走了。跑江湖嘛,就是流离失所,到处流浪。”
“那你现在出来念大学了,你爹知道吗?”
“我先头的主人把我买了去之后没几天,我爹也带着家伙去下一个场子了。现在他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他也不知道。这么狠心的爹,没有比有还要好一点。你爹再不管你,至少钱给够了。不像我爹,自己都养不活,生个女儿出来靠用刀子割女儿的腿挣钱——穷人就不该生孩子。”
兰甫说道,“你以前是过得不好,现在过得好了,就不要想以前的事了。咱们将来会越来越好的。”她不会安慰人,又说道,“你如果想到以前的事情不开心了,你可以跟我讲,但我不会说话。或者你也可以跟大姐讲,大姐最会说话了。”
“我有时候也想,如果我不是独生女,我前面有一个大姐这样的姐姐,是不是会过得好一些。可是转过头想,一个大姐这样的姐姐,凭什么要被我拖累呢?”
兰甫连忙说道,“不是这样子的,姐妹之间是互相扶持,不是谁拖累谁。现在大姐比你有能力,那就是大姐护着你多一点。等你将来有本事了,你也可以报答大姐。何况一个人再有本事终究有限,有些地方姐妹帮你,有些地方你帮姐妹,这就是姐妹的意义呀。”
何娉婷说道,“你也很好。其实有你,有大姐,我的姐妹缘已经比很多人要好了。只是你们什么都不要我的,我想要报答你们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