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刑架辩生死下
“那是为何?”东方凛追问,声音沉了几分。
杨洁见状,心中冷笑:你一个江湖中人,会懂官场?这可是你完全陌生的赛道了。但是,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哽咽道:“内中关窍,我岂能尽知?”
她把指节攥得发白,眼中显出回忆之色,“出事那年,我不过十一岁,只记得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叹息父亲‘是个读圣贤书读迂了的傻|子’。”
“我当时懵懂,只偷听到父兄在书房激烈争执。父亲说朝廷新法在川实施,地方官借机滥征“火耗”“脚费”等杂税,成都府已现“典妻卖子”惨状!”
“父亲不忍乡民苦难,要上《税法十弊疏》直陈其害。大哥却痛斥这是毁家灭族的昏招……”
说完,她瞄了东方凛一眼,见对方脸上出现深思之色,显然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因此,她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沉痛地讲诉。
“半月后,杨家就遭大祸。父兄被判流刑,我也被打入教坊司。我不甘心,蛰伏四年,忍辱负重,八方打听,才拼凑出真相——祸根正是父亲那封奏疏!”
“它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官路尚在其次,更要命的是,它狠狠地得罪了一意孤行力推新法的内阁大人!从上至下,谁不想一脚将这碍事的绊脚石碾碎?”
她猛地昂首,把镣铐哗啦绷直,目光灼灼逼视东方凛:“您当真以为,那群京里的豺狼虎豹,只需一个贪墨的罪名就能满足?”
“他们要的是借我杨氏一门血案,给所有敢对新法置喙的地方官立一块血淋淋的警示碑!”
瞥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她话音陡然转厉,字字泣血:“当年乌台诗案构陷东坡先生,连‘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这等自嘲诗句,都被指为诽谤新法!”
“我父竟敢为民请命,上《税法十弊疏》,明目张胆‘毁谤’新法!”
“他不死,谁死?!”
她停下来,静待他的反应。
火把阴影跳跃在他脸上,他眉间那道深刻的川字纹,似乎平缓了一丝。
但是他态度依然恶劣,还对她冷嘲:“既是清誉世家之女,何以沦落教坊司,侍奉官吏?”
她闻言恶狠狠剜了他一眼,以示被污蔑的愤怒,心中却信心倍增。
然后,她故作黯然垂首:“你大可讽刺我苟且偷生。然于我家族而言,杨诗逸……早已是个死人了。”声音低回,带着浓重的死寂。
对,杨家早就把杨诗逸当作死人了。
她的大伯——杨家的族长,在她被打入教坊司时,不但不相救,反而让人送来毒药和白绫。
对面人眉头微蹙,目光探究地盯着她。
她可没说一句谎话,感到那人视线如刀般锋利,实在影响她发挥。
于是,她抬眼望向漆黑污秽的屋顶,眼神变得空洞而辽远。
“世上早已没了杨二小姐。她死在十一岁那年的寒冬。那日大雪纷飞,舅舅带来噩耗:杨家被抄了。父兄下狱,母亲和姐姐在家……悬梁自尽。差役把她押进了衙门……送入了教坊司。”
她声音飘忽:“你看,就在那天,杨诗逸,杨家的二小姐,死了。”
“说得倒像是旁人的事。”
这人感觉好生敏锐!
杨洁低头,和他对视一眼。
险些被他打断节奏,她立刻顺着他话叹息:“是啊……恍若隔世。”
火把噼啪爆响,她眼神有一瞬的迷茫,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喉间铁锈味翻涌,她立刻清醒过来,嘴角牵起一抹近乎诡异的清亮笑容。
注意到他还在倾听,她继续讲道:“后来啊,花灯华彩,歌声曼妙,锦江波澜不尽,脂粉味酿出迷魂汤,教坊的红灯笼在月下淌泪。”
“新晋的花魁诗诗姑娘坐在船边,刚拨完半曲《十面埋伏》,天上的明月……就变了颜色。”
她眼中涌出泪水,笑容愈发凄厉,“呵,那月色暗红如血啊!满船宾客吓得魂飞魄散,作鸟兽散。”
“扑通!”她嘶哑地笑出声,本能想抬手比画,但冰冷的锁链却哐啷绷紧,鞭伤撕裂的右腿顿时鲜血汩汩。
她只得放弃,看向东方凛,“你看,诗诗姑娘多想逃离那片泥沼啊。反正父兄已亡,她也……再无挂念。这下好了,这一跳,这人……也就死了啊!”
对方看了她近乎疯魔的表演,沉默片刻,才沉声问:“她们都死了,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