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非农事专家,但从小在秦家商号耳濡目染,走南闯北,听过太多关乎民生的谚语俗话。
立春涨一寸,夏秋淹一村,立春水过膝,秋后饿殍集。
立春时节,长江下游水位异常上涨三寸,这绝非寻常汛情,而是大凶之兆。
这意味着上游解冻异常迅猛,水量远超往年积蓄,更预示着夏秋汛期……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脊椎尾端窜起,如同毒蛇般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冻僵。他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夏秋汛期……怕是要涨三寸不止,今年恐有大灾之像。”
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
江南道本就水网密布,河湖纵横,地势低洼,若再叠加黄河下游可能出现的百年不遇的特大洪峰,后果不堪设想。
洪水过处,千里泽国,良田尽毁,屋舍倾颓,瘟疫横行,流民四起。
那将是真正的人间炼狱,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绝非史书上的冰冷字眼,而是即将铺展在眼前的血色画卷。
云初见没有回应秦卿许的惊呼。
他缓缓垂下视线,落在自己手中那柄古朴,带着岁月磨痕的剑鞘上。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鞘身,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触摸着某种沉重而冰冷的命运,又像是在丈量着即将到来的滔天洪水的深度。
那指腹划过鞘身凸起的纹路,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屋里却清晰得令人心悸。
“纸上得来终觉浅。”他低声道,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长江水势,地方吏治,灾情预判,流民安置……”
他抬起眼,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再次看向秦卿许,里面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翻涌着一种沉甸甸,如同铅块般的忧虑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断。
那目光穿透了秦卿许的惊骇,直指问题的核心。
“奏报上写的水患频仍民生凋敝,不过是轻飘飘的八个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如锤,沉重地敲打在秦卿许的心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蒋同之流盘剥的是银子,榨取的是民脂民膏,可洪水要吞噬的是命,是成千上万条活生生的命。”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这破败的、积满灰尘的屋子,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更广阔的、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土地。
“朕在京城,能看到的是户部呈上的灾情奏报,是请求减免赋税的折子,是请求拨付赈灾银两的文书。”
“可朕看不到,这江南道的堤坝究竟有多高,能挡住多深的水。”
“朕看不到,一旦洪水决堤,何处可做泄洪之所,何处可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
“朕更看不到,那些地方官吏,是真有治水安民之能,还是只会借机中饱私囊,将朝廷的救命钱粮变成他们囊中之物。”
他的语气带上了一种讽刺:“蒋同该死,其党羽该诛,但杀了他们,就能挡住洪水吗。”
“就能让堤坝增高三尺,变出安置流民的粮仓吗?”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秦卿许刚刚因愤怒而发热的头脑上,让他瞬间清醒,也让他感到了更深沉的寒意。
“返京,一道圣旨,人头落地,固然痛快。”
云初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无比坚定。
“可人头落地之后,洪水不会因贪官伏诛而退去半分。”
“届时,谁来主持大局,谁来调度钱粮,谁来安抚民心。”
“若无人坐镇无人亲临,只凭几道圣旨,如何应对这滔天巨祸,恐怕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让那些侥幸逃脱的蛀虫在混乱中攫取更大的利益,让百姓雪上加霜。”
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秦卿许,那眼神里的重量几乎让秦卿许无法呼吸:“秦卿许,你告诉朕,是快意恩仇、即刻返京重要。”
“还是留在此地,亲眼看看这江南道究竟烂到了何种地步,看看这即将到来的洪水究竟有多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