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沉默地听著,手中的镐头却没有停下。
他想起了被俘这半年多来的经歷:先是在海湾对岸的陆地上开凿水渠,伐木平地,修建房屋,那时正值夏季,许多人因为刚刚来到这里,无法適应环境,再加上繁重的劳动,陆续死去。
上个月,他们这批“表现尚可”的俘虏被转移到这个荒岛上,任务变成了建造这座扼守海湾咽喉的要塞。
“我们还能回家吗?”一个年轻俘虏怯生生地问,他看起来不超过十八岁,是一名骑兵,在圣马丁山谷中伏被擒。
没有人回答,只有镐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海风中迴荡。
午时的钟声终於响起,俘虏们如释重负地放下工具,排队领取食物。
每人得到一块玉米饼、一碗还算粘稠的玉米糊糊和一小块鱼乾。
儘管微不足道,但对於从清晨劳作至今的俘虏们来说,这已是难得的慰藉。
安东尼奥和几个相熟的俘虏坐在一处背风的沙丘后,默默地吃著午餐。
“你们注意到没有?”阿尔瓦罗啃了一小口玉米饼,压低声音,眼神中闪烁著一种前殖民官员特有的观察力,“新华人的组织方式,还有他们使用的工具和技术,都……非同寻常。”
他指向正在建设的要塞地基:“看他们的测量仪器,精度极高;看他们的施工方法组织方式,这么多人毫无杂乱,反而各司其职,井井有条;还有那种叫『水泥的东西,加水搅拌后,几个时辰就能变得像岩石一样……这些都是我们闻所未闻的。”
胡安不以为然:“那又怎样?不就是修筑城堡,建造炮台嘛!就这些工程,论规模,论宏伟,哪里比得上墨西哥城的大教堂和总督府?”
“胡安……”阿尔瓦罗摇摇头,“墨西哥城的辉煌,是用了一百多年时间,耗费了无数印第安人的生命和西班牙的財富才堆积起来的。可你看看这里……”
他的手臂划过一个半圆,指向岛屿和对岸,“这一切,这些城堡、农田、水渠、码头,甚至我们脚下这个要塞,都是在不到两年內,从无到有建设起来的。”
“要知道,在新华人夺取这里之前,我们西班牙人经营了七八年,投入了大量物资,结果呢?移民不过七八十人,连粮食都无法自给,除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木製堡垒和几间茅屋,几乎什么都没留下,还时刻受到疾病和土著的威胁。”
“……”胡安听了,神情怔住了,“阿尔瓦罗先生,你的意思是……”
他看著胡安逐渐变化的脸色,继续说道:“而新华人,他们在进行一场大规模战爭的同时,不仅守住了这里,还將其发展成了一个坚固的据点,移民了上千人,开垦出足以自给的农田,建起了能维修大型船只的工坊……这种建设速度和效率,难道不令人恐惧吗?”
“可以预见,这里的要塞和炮台建成后,即便我们西班牙人组织一支无敌舰队杀过来,也未必能收復这个拥有绝佳地理位置的天然良港。而新华人,则会將这里变成他们进攻我们的前沿基地。”
眾人陷入沉默,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阵阵传来。
胡安下意识地望向海峡对岸的斗门角(今洛马角),那里也在进行著类似的建设工程。
可以想像,当两边的炮台都建成后,任何试图强行闯入的舰队都將面临毁灭性的交叉火力。
“新华人在与我们进行战爭的同时,好像依旧没有停止移民。”阿尔瓦罗喃喃道,“这意味著,他们的实力不仅没有在战爭中消耗,反而在持续增长……他们不仅仅是掠夺,而是要永久占领和殖民。”
下午的工作更加艰难。
监工们显然得到了加快进度的命令,要求俘虏们將上午挖掘的基础再向下加深一尺。
疲惫不堪的俘虏们只能勉力支撑,每一次挥动工具都像是最后的挣扎。
安东尼奥的双手早已磨出了血泡,血泡破裂后又结成厚茧。
在机械性的劳作中,他的思绪飘向了远方,飘回了维拉克鲁斯那个带著小院的家。妻子玛丽亚温柔的笑容,儿子蹣跚学步的样子,女儿咿呀学语的声音……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失去了家中的顶樑柱,他们该如何在这残酷的殖民地生存下去?
“专注工作!”一名监工的呵斥打断了他的思绪,“不许停下!”
夕阳西下时,俘虏们终於完成了当天的任务。
他们排著队,拖著疲惫的身躯走向临时搭建的工棚。
所谓的工棚不过是些简陋的草棚,地上铺著乾草就是床铺。
晚风从缝隙中灌入,带来早春的一丝寒意。
晚餐与午餐相似,只是玉米糊糊更加稀薄。
俘虏们默默地吃著,没有人说话,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
夜幕降临,工棚內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和因伤痛发出的细微抽泣。
安东尼奥躺在乾草铺上,望著从棚顶缝隙中透进来的星光,无法入眠。
“睡不著吗?”旁边传来科鲁兹的声音。
安东尼奥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