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祖?
毛髮禄下意识地將手心里那枚从墨西哥带回来的银比索攥紧了。
是的,这是他当初参军时最朴素的愿望。
赚军餉,立战功,最好能当个小军官,让自己过上好日子,最好是让自己能娶上一房媳妇,延续香火。
可现在,这些东西似乎都已经触手可及,甚至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像。
免试进入新洲陆军学校!
这意味著他將脱离士兵的行列,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军官……他脑海中浮现出营长、连长的身影,他们决策、指挥,背负著更多人的生死。
而自己,一个曾经只知道跟著班长衝锋、凭著血勇廝杀的普通一兵,能行吗?
“我知道,可是……”毛髮禄深吸了一口气,初秋的凉意沁入肺腑,“可是我觉得……有点不真实。以前在班里,班长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现在,突然要我自己去想、去学怎么带兵了……”
“谁生下来就会当官?”王永福不以为然,“学唄!你小子机灵,打仗不怕死,这就够了底子。到了学堂,好好学,將来带出一个比你们罗班长还厉害的一个排,一个连!那才是对得起罗班长,对得起死去的弟兄!”
对得起死去的弟兄……这句话像一道光,瞬间刺破了毛髮禄心中的些许迷茫。
是啊,活著的人,承载著逝者的期望。
他不能永远沉浸在倖存者的愧疚或是突如其来的荣耀眩晕里。
罗大奎拍他头盔的粗糙手掌,那句“跟紧了”的吼声,不仅仅是记忆,更是一种传承。
午宴过后,他们来到了城郊的一座新兵训练营。
木质的大门上方,“精忠报国“四个黑色大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操场上,一百多名刚刚入伍不久的新兵正在军官的口令下进行队列和刺杀训练。
他们大多脸庞稚嫩,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一丝紧张,就像……就像两年前的自己。
训练营的长官向新兵们介绍了他们这几位战斗英雄,並邀请他们给新兵们讲几句话。
轮到毛髮禄时,他走到队列前,看著下面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喉咙有些发紧。
他原本准备好的,在各大报告会上重复了无数遍的“標准说辞”突然卡住了。
这些新兵的眼神太过清澈,就像……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这些新兵,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弟兄们,我叫毛髮禄,原陆军第一混成营二连一排的兵。……和你们一样,我刚当兵的时候,也啥都不懂,就想著吃饱饭,不被长官骂。”
新兵队伍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笑声,气氛轻鬆了些。
“后来,打仗了,我们营奉命开拔去了墨西哥,跟西班牙人见仗。”毛髮禄的语气沉了下来,“我见过最险的悬崖,走过能把人累散架的路。也见过……最惨烈的战斗。”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圣玛丽炮台那血腥的一幕幕。
“我的班长,罗大奎,山东人,个子不高,但力气大,骂人也凶。”毛髮禄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总说,『毛崽,跟紧了,炮子不认人!……在阿卡普尔科,最后打那个圣玛丽炮台的时候,他冲在我前面……就……再也没回来。”
操场上鸦雀无声,只有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
新兵们脸上的轻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表情凝重。
“我那时候红了眼,看到一个投降的西班牙小兵,可能还没我年纪大,嚇得直哆嗦……我……我一刺刀就捅过去了。”毛髮禄低下头,看著自己的双手,仿佛那上面还沾著血,“我恨啊,我觉得就是他那样的人杀了班长……可后来,我总在想,他也许只是个被迫拿起枪的普通人,就像……就像我们一样。”
旁边的几名军官听到这里,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望向这名“战斗英雄”的目光也带著一丝审视。
咋这么说?
让你鼓舞新兵士气,你却给我“蛊惑”军心!
毛髮禄抬起头,眼中闪烁著复杂的光芒:“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打仗,不像戏文里唱的那么风光。它会死人的,会死很多很多人,死你最亲的弟兄、最敬重的长官,甚至还有你自己。”
他的声音在操场上迴荡,每个字都像是砸在新兵们的心上。
“我们穿著这身军装,拿著这桿枪,不是为了当英雄,受人敬仰。是为了让我们身后的家,让隆安县,让东平县,让咱们整个新华,永远像现在这样,没有硝烟,没有敌人能打过来。更是为了让我们的亲人,我们的父老乡亲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