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瞧着身高九尺的项大总督转瞬哭成个泪人,不禁摇头叹息:“唉,就这样没什么出息了,好可惜,项大人放弃大好前程,可是后悔了?”
项一典绷着面子抽鼻子:“夫人怎忍心看项某笑话。”
燕姒定定看着他,满眼装着无辜:“我岂会是那种人呢?”
这话拿去哄鬼!
项一典横手抹掉泪水:“项某并未后悔!这就壮士一去不复返[1]了!”
那道圣旨是放逐,亦是救赎。代表着成兴帝对一手栽培出来的亲信心怀仁德,也昭示着唐峻的意思。
燕姒心念急转,伸手拦下人说:“您去哪儿啊?我知道的。”
项一典别扭地转开脸,背对燕姒继续抹又不争气淌出来的泪:“夫人如何知道项某要去哪里?”
燕姒轻轻叹着:“我知道先帝早有所见,是因项大人忠肝义胆善孝存身,您选择的不是殿下,而是唐国子民的安宁吧?毕竟……国若破,家何在?”
这话直接插入人心,项一典惊愕回头,看到眼前弱不禁风的公主妻投来肯定的眼神。
他发了半刻的神,首先回想起的是那年成兴帝万寿宴、午门流血夜。
那日成兴帝传下密令让他袖手旁观,他忧心忡忡怕出岔子,毕竟周冲势大,稍有不慎唐国便将改天换地,于是躁动大半个下午,早早就点好兵,急等新的消息。
等待是煎熬又漫长的,上头的密令又绝不可违逆,等来等去,好不容易等到线报,说天上出现鹰头图腾了。
他终于把心揣回了肚子里,慢悠悠打马入皇城。
漆黑的天幕降落夏日的暴雨,风中吹来浓重粘稠的血腥味,百官陆续归家,从点起风灯的长长甬道下蜿蜒流泻出来。
宫门昏暗里,大柱国匆忙拉开一个小姑娘,避让开神机营的同时,低声朝那小姑娘说了几句什么。
或许大柱国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是因为稀里哗啦的雨声将那几句话掩得叫人听不清。
项一典没有听清那些话,但从相错而过前那一眼,他就看到了经年旧友的影子。
于家少将军光风霁月。
人人都这么说。
项一典太羡慕于颂,出身名门望族,才貌文武出类拔萃,赤诚肝胆日月可证,才及弱冠已披甲征战四方,打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仗,为家国天下抛头颅,洒热血,一旦返都又摇身一变,成为那个白衣不染纤尘的翩翩少年郎。
再次相见那年,已是轰动都中大街小巷的那场盛大的两族联姻,他眼见着幼时与他交好的哥哥立业成家,身边围绕、牵挂的人又添了,想着不久之后,新婚燕尔的夫妻会诞下新的羁绊,开怀的同时,项一典在宴上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提一壶酒,任凭鬓发散乱,席未散,人已独自走上看不到头的长盛大街。
他没有手足兄弟,除却生母之外,不敢再有心之所系,也不可以有。
那个人,都有。
彼时神机营的人穿过午门,闯入瓢泼大雨,项一典摘下头盔,舔唇尝不出雨的滋味,长乐殿里明灯不灭,他高喊“救驾来迟罪该万死”,吊儿郎当的模样又重现,甩着头不禁笑了。
他见到了谁。
是昔日故人之子,那阵子引得椋都暗潮汹涌的一个……小姑娘。
他听到了什么。
周遭的嘈杂变得模糊,有个熟悉清朗声音在耳畔温润如玉,好似从陈年佳酿里浸漫出来的一缕清雅。
“人生一世,朝夕可争。身后之名,何足挂齿。”
“大人?”燕姒晃了晃手,不知这人在此情此景怎么还走起神来。
项一典眼前虚景被这一晃挥散,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他入妄念,回过神早已再次泪湿衣襟。
“是不是无处可去,伤心了?”燕姒歪头问他。
他恼羞成怒,却不好发作,扁着嘴说:“项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岂会因这等小……”
“不是的。”燕姒认真打断了他,一双眼睛灵动逼人,“都中还有大人的至亲。”
项一典闻言脑中炸出惊雷,瞬息的愣怔叫燕姒抓了个死。
这位“小姑娘”又万分诚恳地道:“若您愿追随殿下,您的至亲,便由于家来守护。”
项一典快抓狂了。
他的身世藏得那般隐晦,公主妻是怎么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