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知道这是他的十八岁。
腕上的佛珠摇摇晃晃,韶言比划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瘦了。他骨架大,只薄了一层皮肉,佛珠挂在手腕上坠不下来,干脆随它去。
元玖这时还在朝歌停留。
这场伤寒来势汹汹,他病得太严重。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即使后面退了烧,元玖也总是咳,咳出血。
直觉告诉他,他这次恐怕是伤了肺。
身边就剩下两个医修,都劝三公子再养几日。元氏的状况不好,如今待在朝歌只怕再多生事端。元玖拿帕子擦去嘴角的血,下令继续行进。
回家,回家,何处是家?
韶言当初也是凭着那心里的一口气
,想着干脆死在辽东,那也是死在故乡。韶言昔日北上,元玖今日南下。可惜元三终究不是韶二,没有他那样的好运气,回不去故乡。
元玖折在了江陵,就在卫氏属地,卫臻捅穿了他破破烂烂的肺。
韶言得知这事时并不怎么惊讶。现在大大小小的家族都站起来反元,元氏撤离辽东已经能说明状况。从辽东到穗城的路实在太长,元玖有无数次会死在路上。
不过死在卫臻手里,何尝不是一种报应。元英杀了卫臻的兄长,卫臻杀了元英的儿子,一报还一报。
别说还有程氏的血债,卫臻哪怕对元玖挫骨扬灰,那也是有理由的。
实际上卫臻真就那么做了。
多少有些碎嘴子对此指指点点,可那又如何呢?卫臹在他们口中是云氏余孽,是天灾,理应受凌迟之刑下阿鼻地狱。
但他在卫臻心里只是哥哥。
对所谓云氏余孽,卫臻甚至不能光明正大打着为兄复仇的旗号对元玖挫骨扬灰。他只能说,元玖这条命,是赔给我母舅一家一十二口。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好端端地一家四口只剩卫臻一个。这叫他怎能不恨?滔天恨意之下,韶言真怕他因此生了心魔。
……这样来看,其实元玖死在卫臻手里也是一件好事。元玖一条命,多少能让卫臻的恨意减轻些。
将近万里的路程,韶言瘦了,马也瘦了。他们两个都很坚持,咬着牙要往穗城走。在路上,韶言
也遇见不少流民和各家修士。若是平民问起,韶言便说他要送兄弟回乡入土为安。若是修士问起,他便说自己要往穗城去,送元英一份大礼。
“什么礼?”不知道是哪家的修士问。
“他亲儿子的尸身。”韶言缓缓道。
“啊?你、你送这做什么?”
“换人,我叔父还被扣在穗城。我要用元英的儿子换回我的叔父。”
修士听罢,便摇头:“若是活人还会有机会,可一具尸体……”
韶言就笑:“如今仙门百家联合对抗元氏,元贼人人得而诛之。听说我保全元四的尸身,这多少人还忿忿不平指着我的鼻子骂呢。我只问你一句,元四要是没死,你们能容得下吗?还能让我将他带回穗城?”
修士哑口无言。
“他死了个把月了,被封在棺材里不知成了什么模样,早就不能被称作是“人”,现在也只能算是个身上写着“元四公子”四个大字的物件。我便拖着这物件去穗城,把我叔父换回来。如此,你们也没有理由阻拦。”
“可你去了也未必能得偿所愿。元英见了他儿子的尸身,只怕迁怒于你……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韶言道:“那是他的事。我能做的,就是把筹码推到他的面前。”
就如他所说,没人能拦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个赶着匹瘦马,抱着把剑的衣衫褴褛的青年有一双深沉的眼睛,好像一片乌云住在他的眼底。那眼神太危险
,没人敢拦他,也没人有理由拦他。
韶言也遇见溃逃的元氏修士,这些人多有伤残,韶言只要一指棺材,说“这是你们家公子”,那些人便不来扰他。
甚至他偶尔善心大发,分给元氏修士一点水和干粮。横竖他们早晚都会死,给一口水,一口干粮,也只是能苟活几日。
“那里面是我家的哪位公子?”
丢了一条胳膊的元氏修士嚼着饼,很虚弱地问韶言。
“四公子。”韶言说。
修士点了点头,道:“我一猜就是。长公子的尸身被元氏当作鼓舞人心的战利品,三公子又被卫氏挫骨扬灰,想来只能是四公子了。”